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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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底,铁路建设传来喜讯,又一条高铁新线开通运营!
这条线,地质复杂,风险巨大,前后修了六年,建设者们干得很苦,但建得很好,很漂亮。它全长八百多公里,穿山越岭,跨江架河,把交通不便的西南山区与平坦发达的东南沿海联接起来,极大促进了西部与南部经济发展与交通出行,成为沿线老百姓祈盼已久的福音。
刚进入春运,这条线就显得格外火爆。
攒足劲在网上抢票,或者早早在售票点订票,甚或直接去车站购票的,不仅是经常出差往来频繁的政府公务员或企业商界人士;也有放了寒假兴冲冲返家的学生;更有在外打拼一年到此时方惦念起爹妈饭香的都市白领;还有一些虽久居外地不曾出门,今年却生被这条高铁勾得回乡心切的探亲族;最惊喜的还莫过于那些旅游公司和背包客,一到节假日,那个新线热啊,不是组团,便是携家邀友,一批接着一批,慕名前来体验观光,休闲度假。为此,南来北往的动车上,趟趟座无虚席,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细究起来,同样是春运,和以往相比又有些不同。譬如:买票方便,不消半夜起来排队了;动车取代了绿车皮,车厢更敞亮了;不需要为喝水、吃饭、上厕所发愁,旅行更舒适了,等等。当然,也不是没有丁点缺憾,就是现在的高铁毕竟以城市旅客居多,从前春运排山倒海的主力——农民工,现在则很少看见他们踪影。这固然与市场分流有关,但也说明农民工的规模、流向发生了很大变化;同时,也未必不从另外一个侧面折射出:农民工的收入更加来之不易,他们更倾向于花少量钱乘普客回家,时间快慢对他们来说,至少目前还不是主要选项。
话是这么说,世上事也不是绝对的。就像高铁对刚通车的城乡,那还是个新世界;即使是开通较早的地方,也不过是近几年才有的新体验;更多人可能自己并没坐过,却攒下不少道听途说的新见闻。把这“三新”叠在一起,说是高铁常有点什么新鲜事,怕也是小菜一碟、顺理成章吧。
这是在春运第十日,农历腊月二十六,节前客流最集中的一天。
由沿海大都市发往西南山区的一趟高铁就要开车了,从二等车厢门口进来两个行动拘谨,表情矜持的年轻旅客。走在前头的,是一个晒得黧黑,头发蓬起的小伙子,穿一件肘弯起毛的廉价夹克衫,提着两只现已很难见到的帆布旅行包;后面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留着一圈学生头,脚穿一双旧蓝球鞋,双手抱着一个新黄绸布系着的白布包袱,轻轻贴在胸前。两人怯生生地跨进车厢,一边左顾右盼,一边生疏地对着票号,一看便知是那种头一回坐高铁的农村旅客。
走到第6排三人座,两人眼一亮,看来是了,便两边打量一下,先小心翼翼把包袱放在靠窗的A座上。再把车票放进旅行包,送到行李架上搁好。然后,端端正正在BC两个座位上坐下来。
开车时间到了,几声悦耳的蜂鸣声后,动车无声无息启动起来,“唦唦”往前走。两个年轻人吓一跳,不知所措抓住座椅把手,紧张地盯着窗外。随着动车边进边加速,不断匀速提高,不一会就平稳静谧地疾驰起来,两人恍然大悟对视一下,不好意思咧开嘴笑了,露出一种乡下人初见世面的新奇和开心。
可是不久,笑容就收敛了。他们不知怀有什么心事,或是不能自己想起什么事情,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是漠然看着窗外,任凭楼宇、街道、商厦这些城市闹景一一闪过,脸上却升起与他们年纪不太相仿的惆怅与迷茫。仔细看,甚至还有缕难以觉察的悲伤。只有当动车驶过一望无际的原野、村庄和缓缓流淌的小河时,两人才表情生动起来,露出一口纯洁的微笑。更奇特的是,虽然来自农村,两人却对新线情有独鈡:只要动车跃上巍峨的钢索铁桥,或是穿越幽深的山中隧道,要不驶过坚固的护坡路堑,包括途经新颖美观的车站时,两人却意乎寻常地活跃起来,他们显得那么惊奇、欣喜,深深陶醉其中,有时甚至手舞足蹈,眼中放出自豪的光芒。
只是好景不长,惬意不久就被节日客流打破了。两小时后,动车停在一个经济发达的城市车站,开门后,下车旅客不多,上车旅客却一涌而入。通常高铁列车是全程对号,中途上的旅客可接续下车旅客的空座。可今天是春运高峰,旅客中途上得多,下得少,车站为了避免旅客滞留,也是充分体谅他们回家心情,便没有像平时那样控制严格,而是按一些旅客急需超售了少量车票。这样,部分旅客上车便会面临无座情况。
一个刚上车的女孩,可能就是其中一员,她背着旅行袋,发现空闲的6排A座,便款款启问道:“这儿有人吗?”
“有人。”两人转过目光,齐声回答。女孩见状没有再问,笑了一下,往前去了。不到一会,又有几个旅客过来,一对夫妇推着行李走在前面,看到6排靠窗的座位没人,便很有希望地指着A座说:“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吗?”
“有人。”两人又一起回答。
妻子看到座位上只有一个包袱,便狐疑地问:“这……也有人吗?一个座对一张票,这个座也有票吗?”
“有,我们都买了票,不信你看——”蓬头小伙子见人起疑,脸先热了,赶忙从行李架上搬下一只旅行包,扯开拉链,从里面摸出几张车票,放在手心,老实巴交摊给旅客看。果然,是3张高铁动车二等座车票,座号分别是:6A、6B、6C。
妻子苦笑一下环顾丈夫,丈夫很有涵养地拍拍行李箱拉杆说:“走吧,到前面再去看看。”说完,礼貌风度地和妻子推着行李走了,小插曲告一段落。
没想到,此时还有一个旅客,年届四十,身高1米82,拉着一个大旅行箱,满身疲惫,已跟在后面半天了。他是从公司下了连班后直接赶到车站的,因没买到有号票,也是无座旅客。刚才一幕,已尽收眼底,与前面旅客一样,开始也是希望,继而有点怀疑,之后又跌入失望。但和那对夫妇不一样的是,他却对此产生了浓重的好奇:怎么买三张票只有两个人坐呢?而且还是每分钱要掰成两半来花的农民!这里莫非有什么蹊跷?
他待其他旅客走远之后,仍然踅在一边留心观察,可看了半天也没发现第三人,唯有包袱独享空座。这使他腾地感到一种待遇不公的气恼,因此断定可能是同行人误了车,可两个农村旅客没坐过高铁,不懂规矩,还霸着座位不放。于是,顿生路见不平要仗义执言之心,便挺起高个,拉着行李,不露声色来到第6排。
“这里有人吗?”他明知故问,声音不高自威。
“有人。”两人还是异口同声回答。
“人呢,怎么只有一个包袱?”他生气了,说话咄咄逼人。
“我们有票。”蓬头小伙赶忙掏出三张车票,摊给他看。不说车票还罢,一说车票,大个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你有票,我没有票吗?”他掏出自己车票,指着A座,嗓音很冲地说:“谁不是一样花钱买票,凭什么你让包袱占个位,不让其他旅客坐呢?”
小伙子一下噎住了,没想到会遇到这个问题,只好口笨词拙地申辩道:“这里也有一个人,我们专门买了票!”
“什么,这也算人?”大个子恼了,弯下孔武有力的身躯,一把拽过包袱,不由分说就要往行李架上放,还忿忿不平斥责道:“我不就信了,一个包袱怎么不能放在行李架上,还非得占个座位不可!”
学生头一下慌了,站起来护着说:“不行啊,放上去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什么看不见了?一个包袱还要看什么见!”大个子嗤之以鼻,手不仅不松,还使劲往上推。撕扯间,包袱布突然开了,一个炭黑色的木匣子滑落出来,“哐”地一下掉在地上。学生头吓得赶紧扑上去,拿手捧起来,一边擦拭一边赔礼道:“对不起啊叔,都怪我,没有看好您……”说完,把木匣子抱进怀里,好半天,才泪流满面站起来。人们这才看清:捧在他胸前的,是一只精美的骨灰盒。
大个子愣了。旁边人也惊异地吸了几口气。蓬头小伙子什么都不说,只是突然弯下腰,从旅行包里摸出一把抹灰铲,“唰”地指向高他一头的大个子,铁青着脸说:“你再敢动,我跟你拼了!”
大个子僵住了,一动不动,不是因为怕,是意识到冒犯了大忌。周围旅客也全惊动了,纷纷站起来劝解:“小伙子冷静,千万别动手,有话好好说!”正在无法化解时,前边查票的列车长发现了,迅疾插入双方之间,张开双臂,极力阻拦道:“都别动,怎么回事?”
学生头满脸都是委屈和不解,睫毛上挂着泪水,抱着骨灰盒悲噎难语。大个子自知理亏,小声辩解道:“我以为是个包袱,谁知道……”
列车长转向小伙子,探究地望着他。蓬头小伙昂起头,梗直脖颈,强忍悲情说:“他是我们包工老板,架子队队长……这是给他买的座。”
“哦——”列车长察觉到什么,但还是感到分外迷惑。
过了一会,蓬头小伙才噙着泪,哽咽说:“我们都从西南山区来……本来工程已干完了,他带人去处理排水沟尾工。没想到遇到沙床塌陷。我堂弟——就是他,”他看着学生头,痛楚地追忆道:“埋进去了,只掉一个头在外面,两只手在拼命抓。吴叔发现了,什么都没来及说,跳下去就去抓他的手,拼命往外拉……结果,我堂弟拉上来了,他自己却……后来,挖土机挖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找到他。”
“那,为什么还买票呢?”列车长实在不忍直诉心中疑团。
小伙子呆呆望着骨灰盒,深情地说:“都六年了,他带我们干了多少工程啊!本来早就许愿,通车后要带我们坐高铁回家的,可现在……”
学生头低声啜泣起来。小伙子使劲抹了一把眼眶,扔下灰铲,在夹克衫上擦了擦手,然后,恭恭敬敬从堂弟手里接过骨灰盒,温柔地放在白布中包好,系上黄绸布,再重新端端正正放到A座上,口里还顾自念叨道:“这里靠窗,看得最清楚。吴叔啊,你再看看,这就是你修的高铁!我们今天还愿,坐动车回家了……”
听此,所有人全都肃穆无语,不约而同敬对着A座上的包袱。
洁白的动车倏地鸣起激越的笛声,窗外,一座雄伟壮丽的铁路大桥又飞奔而来。
作者:武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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