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通过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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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常跟问他岁数的人说,我86岁啦。可他要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86岁。院子外面是路,看路上的人他需要费点儿眼神,但费点儿眼神也不一定能看清楚走过的人到底是谁。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村庄不大,不过五六十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孙子辈的他认不全外,基本上所有的人他都认得。所有他认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经过他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忙,都会跟他打个招呼。老爷爷晒暖儿呐?大爷爷挪到树影底下吧,凉快!他听不太清楚了,但还是张开嘴啊啊地应着,露出几颗活活裸裸的牙齿。
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轮流在两个儿子的家里生活,一个儿子家一个月。他的大儿子和三儿子在农村,二儿子在县里上班。二儿子没法儿照顾他,但是也会按月给他送钱、穿的用的以及营养品。他的大儿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又都有了儿子。他喜欢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常给他们拿饼干和糖果吃,看他们在路上玩耍调皮。有时候他看着他们,偶尔就会想起自己像他们那样小的时候。他只是那么想一下,只是那么想一下,便又会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他让自己只关注眼前的时间,没有人陪的时候他会从地上摸起一根草,或一块石子儿,用他粗大的手指细细摸着,用他不太管用的眼瞧瞧它们的模样。
他想走到集上去,但是儿子们在3年前就不允许他这么做了。他们怕他在赶集的路上摔倒了,怕他迷了路。他感到十分可笑,都走了一辈子的路了,怎么会摔倒呢?尽管他在心里不服老,但是他们的儿子们认为他老了,他就得装成老了的样儿。
他从家前走到家后,有时候也会到田地里麦场上去看看,那儿曾经是他的战场呢,他俘获了多少小麦、玉米和大豆啊。他想象那些庄稼以及乡村生活的一年四季,想象几十年来连续不断的劳动。难道说只是岁月让人变老么?是岁月中那些他用生命和汗水浸泡过的庄稼,和实实在在的生活让他变老了。人人都会在经历了一些事物以后变老,从泥土里来回到泥土中去。
他到坟地里去看,心想自己真能,自己活了这么长时间真能。村子里还有一个比他岁数大的老人,有时候他们会在一起晒太阳。他跟他说话,说他们那个年纪所说的话。他常劝他,让他好好地活着,说他活着是年轻人的福分。
过年他就87岁了。
天冷了,北风有时候会从下午刮起来,一直刮到晚上。北风把树上的叶子吹下来了,也把地里的草吹黄了。他的重孙子们拿了火柴去点那些枯了的草,草噼噼啪啪地燃烧,烧出一片灰黑的地面。河里结了薄薄的冰,整个儿村庄显得非常安静。孩子们去河里面捞冰块玩,发出阵阵欢笑声。整个儿田野都种上了冬小麦,小麦青幽幽的,长势十分喜人。过了春节,上了化肥,它们就会疯长,长高,结穗儿,饱满,变成金黄,等着收获。年轻时他能十多天不睡觉呢,为了抢收抢种。后来他终于睡了,睡在新翻起来的坷垃地里面,他也不觉着硌。
他头上戴着一顶印着火车头的帽子,那是二儿子从部队转业回县里时给他买的。那是顶带棕黑色毛边儿的帽子。帽子给他的时候是半新的,现在他戴了少说也得有10年了。二儿子前年给他买了顶新帽子,是皮的,他戴不惯。他偏爱那顶旧帽子,它散发出自己头发的味道,使他安心,让他舒服。
他只喜欢穿宽大的粗布棉袄棉裤,毛裤毛衣他觉着不暖和,穿在身上贴着身子也不舒服。主要是他习惯了自己中意的衣服,换个样儿,他觉得不美气。那宽大的棉袄没有扣子,他也不需要扣子,他只要把袄裹起来就能挡住他瘦得松皮露骨的胸脯,然后再用1米多长的布腰带缠上两匝,用力打个活扣就行了。如果天气冷,他会用两个小细绳系上裤腿,有时候他弯腰不方便,就由儿子或者是孙子代劳。儿子给他扎腰带的时候他总是说,用力。
在冬天他从来不恋窝子。他怕自己恋窝子恋得手脚不灵便了,起不来了。他是一个清醒的老头儿,一辈子不抽烟,喜欢喝点酒,但从来不多喝。有时候他比自己的儿子起得还要早,早几年他早早起来还会去拾夜里被风吹落的树枝当柴火,去背了背箕拾牛马的粪当肥料。现在他不拾了,儿子儿媳不让他拾,只是让他闲着。要是他不想闲着,他们就跟他生气,说他那么大岁数了,再干活村子里的人会笑话他们。只有孙子理解爷爷,说爷爷闲着没事儿,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有利于健康。但是孙子的话不管用,对于儿子儿媳来说,他们在村子里的面子很重要。
他出了门,看看门外的树林子,那些树是他早年种下的,现在已经成材了,这是他三个儿子的一笔财富。种树很简单,村庄的阴凉地里总会有一些槐树榆树的苗儿,它们是数年前被风吹落的槐树和榆树种子,种子抓着泥土缝进到泥土里,喝了秋天的雨、冬天的雪,开春就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了,过个一年两年,就变得有些粗壮了。它们不属于谁,谁把他们移栽了,它们就属于谁。
他看看天气,伸伸手,试试手的灵便,然后用手摸摸腿,感觉一下腿的力气。他开始走路了,他试着不用拄棍子,事实上不用棍子他也能走,只是觉着脚跟有点儿死板,像是木头似的,不够活泛。
他遇到几个早起的人骑着自行车,或开着电动三轮车去集市上卖货。他看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但是他们看得清楚他,那些年轻人都从心底佩服他,大声跟他说,大爷起这么早啊!爷爷您锻炼啊,还真看不出您老人家还行呐!他点头,笑着,应着,嗯哪!如果遇人愿意与他多聊几句,他就与人多聊几句。人家说,大爷爷,去赶集吗?他说,你看我还能赶集吗?别人说,能,您老人家身子骨看上去硬朗着哩,咋不能哩?
他很高兴,又走了一会儿,回家了。他感觉自己精神头很好,想要去赶集。他喜欢赶集。集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东西。他有钱啊,可以买些东西给他的重孙子啊。他也想吃集市上的包子了,那猪肉粉条的,香喷喷,热乎乎的。他有钱,他的儿孙们给了他不少钱。那些钱他都存在自己的箱子底下,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火车头帽子里。虽然他不怎么花钱,可他还是乐意把一些零钱带在身上。他有很久没有亲自花钱了,他想花钱。
他想赶集。集子离村庄也不过七里地,七里地他年轻的时候十来分钟就走到了。他听说离集市不远的地方最近还通了火车。想到火车,他有些激动,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火车。听下东北的人说,火车很长,有几十个一溜排开的房子那么大,在两条钢线上跑,呜呜的,叫声比牛响亮多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死之前看看火车。他跟自己的孙子说过自己的想法,孙子答应过用地排车拉他去看看。但是他的孙子答应过后就骑着自行车去县城里上学了,下一次回家后就没再跟他提起火车的事儿。
吃过早饭,他觉着自己行。早上试了手脚,不用棍子就可以走路,有了棍子一定可以走到集上去。他吃下了整整一个又松又软的馍,喝了一碗面汤,又吞下一个咸鸭蛋。他似乎有了力量,就对儿子说,小三,我听说咱这儿通了火车,今天我去转转。儿子说,爹,别跑远了啊。他说,嗯哪。
他回到自己的房子,从箱子底拿出钱,抽出几张大点的票子,然后把帽子摘下,与那些零碎钱放在一起。他走出院门,来到路上。他让自己不要走得太快,尽管他可以走得快一点。他想自己应该保守一些走路,如果把力气一下子用完了,虽然走到了集市上,回不来了怎么办呢?他得小心些,讲究一点走路的策略。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路上有超过他的年轻人问他,大爷爷,您干啥去啊?他不敢说自己去赶集,怕那人劝他回去,或者掉头回家去跟他儿子报告。他缓下脚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溜溜腿,我看我这腿还中。
他走得有些热了,便把裤腿上的绳子解开。行走产生的一些小凉风钻进裤腿,让他觉得既轻松,又惬意。他有点儿怕后面再有村子里的人过来。他加快了步伐,手中拄的棍子有点儿派不上用场了。
终于走到了集市上。集市是个十字形街,大体可以分为南面和北面,南面是卖菜卖肉的,北面是卖杂货的地方。因为快过年了,有许多卖鞭炮、对联和年画的。他听到鞭炮声,感觉不如以前的响;看到春联和画,感觉不如往年的新鲜好看。他知道也许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神不太管用了,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集上的人很多,一个挨一个,他在人群中有点儿担心别人会挤倒他,便把自己的棍子用力捣在地面上,让它发出些声响,同时嘴里还发出“嘿嘿”声音。他以为棍子和他发出的声音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事实上那么多人哪能听到他和他的棍子发出的声音呢。不过集市上的人眼神要比他好多了,他们看到他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便尽量给他留足走路的空间。
他买了几挂炮仗,想着给老大家几挂,再给老三家几挂。后来他找到了卖小吃的地方。他想起自己一些年前赶集的时候,孙子还在上小学。他总是给孙子捎几个烧饼。想一想自己吃不动烧饼,孙子们也都大了,他有些失落。烧饼带着焦黄的火烤的麦香味儿,很是贴心哩。他想到重孙子,还是掏了两块钱,买了六个。他觉着自己手中的东西有些沉重了,走了那么多路,也有些饿。他想吃包子,便在包子铺里买了一块钱的包子。一块钱四个,他吃了一个,很香很美,又吃了一个,第三个他想了想,觉着自己吃不下了,便把包子用纸包好,带走。
他向卖包子的师傅打听火车离这儿远不远,师傅说,不远,一直走,拐两个弯就到。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没有见过火车哩,我要见见火车去。师傅说,老大爷,火车今天怕见不成了,得下午5点才过。他说,啥?师傅又重复了一次,但他还是没听清楚,没再听下去就转身走了。
他又问了两个人,终于来到了铁道边。铁道高出地面许多,他向上爬的时候颇费了些力气。已是正午,太阳很亮,射出很热的光。他走了许多路,又拎着东西,感到浑身发热,便把东西放在地上,松开腰带,让空气钻进棉袄里。
他看见两根钢轨并排放在横着的水泥条子上,水泥条子下面是石头子儿。他摸了摸钢轨,又用手捡起一块石头敲敲钢轨。听不到声音,但他感觉钢轨发出了声音。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火车的路。他想,火车是怎么走在上面的呢?这么细的两条钢线,火车会不会摔下来呢?
累了,他需要歇一会儿。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摘下了帽子,检查还剩下多少钱。他看不太清楚钞票的图案,但能摸出钱是多少面值。他的儿媳妇怕小孩子偷偷拿他的钱,曾经提议过由她来保管,他没有同意。虽然他花钱的机会不多,但是有些钱放在自己身上,还是会给他带来一种安全感。
有时候他半夜里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阴间,因为他这时看不到一丝光亮。这个时候他去摸他的箱子,从箱子底下摸到那一卷钱。钱系着皮筋,他扯开皮筋,展开钱,一张张地摸在手中,从口中沾点唾沫,点上一遍两遍,渐渐觉着自己活得好好的。于是他高兴了,把钱重新卷起来,放到箱底,又摸着床沿躺下来,等着天明去走路。
盼着火车能来,他等了很久,但是火车还是没有来。他心想火车是不是今天不来了。他有点儿想回去了,看看日头,现在家里的人中午饭都已吃过了。他们找不见他会着急的,但是他还没有见到火车。这可怎么办呢?
他费了劲站起来,差点没摔倒,但最终还是站稳当了。他把自己买的东西先放下来,然后拄着棍子迈开步。走下铁路时出了问题,他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十多米的斜坡呢,他滚了下去。一头栽倒的时候他想坏了,这一下可完了。
滚到平地里,他晕了有一些时候。醒来时他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腿。腿摔伤了,他想坐起来,但腰似乎也不听使唤了。他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但是离路还有一段路呢,他看不到有人路过。他有些焦急,开始后悔自己不听儿子的话走出来了。
烧饼、鞭炮,还有给重孙子买的玩具枪呢?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模糊地看到它们离自己并不是太远,他想爬过去抓住它们。有东西离自己的身体远一些,总会让他有些担心。他又动了一下,但是腿和腰都痛。他咬了一下牙,真倒霉,那颗早就松动的门牙也断掉了。他想,我真是老了。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的他又像孩子似的生出一些委屈。我想着我能成啊,怎么会摔倒了呢?
他忍着痛把自己的东西归拢到身边,然后又一次想要站起来,但是仍然失败了。他又让自己躺下来。他的背是驼的,不能仰面躺,只能侧身躺着。他躺着,想让大地给他一点力量,他喘着气,想着与力量有关的过去。过去他能挑400多斤的东西,能抱起二三百斤重的石滚,跑起来像兔子一样快,摔倒了立马就能爬起来啊。他很生气,骂了一句。他实在是恼了。
那次摔倒,他看到了火车。火车的到来是通过身下的大地感觉到的。那东西可真大啊,动静可真不小哩。他看到黑黢黢的火车开过来,离得近了,在他眼前的铁道上一闪一闪地通过。那在大地上通过的火车,真长啊。
作者: 徐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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