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从渭北买粮回来的大奎叔说，有一种车长得人站在这头望不见那头，一次能拉着数不清的人飞跑到全国各地，还能载动无数重量的煤炭啊木材钢铁等物什，想运到哪里就运到哪里，而且，那家伙只在两根钢轨上跑呢。它一旦跑起来，比飞还快，人立在一丈之外，都能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倒。它吼起来，隔十里路都可以听见，震得人耳根子发麻……

　　“呜——轰隆轰隆——咣当咣当——”

　　这就是火车。

　　无论是在繁星灿烂的夜空，还是朝霞初现的早晨；抑或是春花醺醉的徐风里，还是雪蝶翩跹的狂欢乱舞中，我的心头一直挂念着那神秘又不失神圣的火车。

　　大奎叔口中的火车，长得令人想到了天的尽头；它跑起来的速度，如电闪雷鸣一般，使人顿觉惊奇；它吼叫时的威力，仿佛要惊动全世界；它拉人载物的功能，比神力还奇幻；只凭借两根钢轨的磨砺，它就可以翻山越岭，驰向天南海北，将人的梦想运送到山川海域……

　　那时候，幼小的想象在一列火车的惊艳下，刹那间就长硬了翅膀。我就希冀着有一天能够见到这奇迹般的长车，亲眼目睹一下它飞驰电掣的风采；如果能坐上一回，那种心花怒放的感受，恐怕是天堂般的欢快。

　　大奎叔说，人一旦坐进那叫火车的长车里，稳当的程度就如同一片叶子在秋天的湖面上轻飘一样，悠游又自在。

　　一年四季坐在娘的土炕上，一直沉迷于热炕头上谷物的故事里难以自拔，是大奎叔嘴里的火车为我撞开了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这扇门，从此不只依赖着我童年的幻想。

　　火车像巨龙从天而降，日夜奔驰在我的心轨之上。它飞跑的身影，如梦似幻般地缠绕着我。原野上，我在等待，就像在等候着一场好运的到来一样；轰隆隆，咣当当，这牵魂的吼叫，这振聋发聩的回声，由一片云带来，由一丝风吹来；那神灵一样的蛟龙飞翔，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都会搅起我内心一粒尘的无限期盼。

　　一列火车的惊心动魄，那勃勃英姿，一下子触碰了一个人几世纪的憧憬。而未来，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枚最容易让人做梦的叶，这枚叶，就飘落在火车对人的诱惑里。

　　火车的动感，牵起了人千回百转的心结，人因幼小而不能跟火车去流浪，但心已随火车浪迹到天涯，到海角。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总是吻别带血的遗憾，让人在缓慢的长大企盼中，咀嚼那份念想的苦涩。

　　行走在对火车无尽向往的旅途中，我常常感到有灵动之气迎面扑来。回味在心际上空翱翔着巨龙飞腾的感受，那是一杯醇正绵长的陈年老酒，醉了稚嫩的年华，醒不来对新生事物的沉溺情愫。

　　有了对火车向往的情结，我幼小的心灵甚至想到，长大后如果嫁到渭北去，就能在娘家和婆家之间来来回回乘坐火车了。

　　那时，每每想起能够坐进如牛吼似龙飞的火车上，那种满足感，那种惬意感就如同满盈的月亮游上了夜的天空一样。于是，我夜夜枕着火车的鸣笛声，与一列火车同在。

　　生活在这样梦幻般的情景下，让人觉得在朦胧之间会有一种好事顺着夜空落下来，降在人的身旁，滑进一首缥缈的诗里，滑进命运指给的蝶飞凤舞的阡陌间。

　　就在我还未长成能嫁人的年龄时，我的姐姐却嫁到了渭北。听娘说，之所以要将姐姐嫁到那个地方，是为了下一代人不再受她这辈人忍饥挨饿的罪。渭北平原，自古到今，水利条件好，一马平川的肥田沃土，庄稼旱涝保收，从不会短吃少喝，人从不用饿肚子。

　　原来，姐姐嫁到渭北不是为了能乘坐火车的。但这却圆了我多年的心愿。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每逢节假日，我总要去渭北的姐姐家，图的就是来回都能够乘坐那优哉游哉的火车。

　　记得第一次坐火车，是出了八毛钱买了一张硬纸板的车票才得以上车的。

　　坐在绿皮火车的木质座椅上，感受着车厢在车头带动下的晃动，在一声长鸣中缓缓启动。当车窗外的景色由慢到快到飞跑起来，树木啊，村庄啊，田野啊都迅速地向后甩去。身随车动，心儿飞扬，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时空的存在。

　　那一阵子，我觉得这个世界最美妙的感受就是人随车晃，心随云儿荡漾了。仿佛圆了前世的一个梦，绿色长龙般的火车，载着我日日夜夜的祈盼，驶向岁月的深处，奔进我成年后的命运经途。

　　冥冥之中，火车不仅带着我南下四川，后来又载着我西去边陲新疆。流浪的心总缱绻一份流浪的情感，在日夜兼程的火车上，从南到北，我始终怀揣着南国的绵绵细雨，润泽自己一方单纯的心地；在茫茫戈壁的每一窝骆驼草里，百般虔诚地寻找着生命的甘泉。

　　火车带着我的梦想，辗转于人生的奔波途中，给我单调的生活氤氲起湿漉漉的木棉花香，也为我生命的绿洲里注入了大漠孤烟直的几多豪迈之气。从此，我前生后世的光阴不再孤寂。

　　当启明星开始了新的一天生活时，那载着我南下又西去的火车，已然成为挂在我命运之树上红彤彤的灯笼，时时刻刻映照着我，品人世的风，品人情的雨，品红尘里每一个脚窝的冷和暖……

作者：林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