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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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不会老的。一旦回忆起,我就会陷入幸福的感动中,那么细小、那么柔软、那么轻飘。它就在那里,被我们深藏着,什么时候翻出来,都依然生动鲜亮着。它等着我们去翻,等着我们。那温暖的模样。
和别人一起走路,我总落在后面,踩人家的影子。我对影子很感兴趣,那飘忽的暗印子,模糊的形象,把人拉长缩短,压扁,我试图一脚踩上它,留住,倏拉,它又没了,我就知道了什么叫:没影儿了,这个词儿。后来上学,写作文时,我就经常这样写道:太阳没影儿了,月亮没影儿了,我,没影儿了。
我说,影子是太阳给照的相,这事,我不知道叫游戏,还是创意。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上堆着大团大团的棉花垛,我和霞子站在我们家后院望天,看白棉花变成狮子、变成大象、变成大刀、还有人,看累了,我就瞥见霞子的影子落在地上,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一小团。我突然就让她别动,马上就拿过来一个小木棍儿,接着把她的影子画在了泥土上,我指着地上小小的人相,说,这是太阳照的相。我觉得特别好看。后来,凡是我看到的东西,就先找它的影子看,以至上学了,在纸上画画,反应在脑子里的第一印象都是些影像,这些变了形的,黯淡的,迷离的剪影,让人心生联想。
于是,我就让霞子,照着我的方法,把我的相片也留在地上,我摆弄着姿势,拿捏着表情,先做托腮低头假装找东西状,霞子说,画不住来。于是伸出一只手,举过头顶,做喊口号状,让她描画,要刻得深些,我不怕疼啊。完事后,我们左看右看,蹲着看、趴着看,怎么也看不够,我们吸着鼻子,闻着各自的相片,霞子还跟她照片亲了嘴儿,留在地上一片口水印子,自己却是满嘴泥。霞子吧嗒着嘴说,是地味儿,我眯缝着眼说,是太阳味儿。
一只母鸡神情傲慢地踱着步子,走过来了,去去去,霞子赶它,惊慌失措的鸡吓得嘎嘎叫,张着翅膀,吧嗒,拉了一泡屎,正好是霞子嘴的位置,我大笑着,幸灾乐祸。为了避免我也遭受这种待遇,我把狗狗唤来,让它帮我看着,哪里也不许去,为了安抚它,我喂了它半拉馒头,还在它腿上拴了半块砖头。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太渴望照相了。
我们家墙上挂着两面镜子,里面都是黑白相片,我哥哥姐姐的、他们同学的、还有村里人的、亲戚朋友的,毕业留念、入伍留念、百日留念、结婚照、全家福,好多人我不认识,但我能说出那是谁,那是哪个村子的。有新照片了,我就会领着霞子来我家,趴在墙柜上看相片。一张一张地数,一张一张地端详。相片里的人永远都那样子,不会长,也不会老。
满当当的镜框里没有一张是我的,有一张我姐姐小时候的,单独照,咧着嘴要哭的样子,她嫌弃不好看,忒傻,就不认了,谁问起来,她都说,是我妹妹。竟都信了,看来相片会撒谎。我跟霞子说,这是我姐,我要照保准比她好。霞子就怂恿我去照,而且说好了,要给她一张的。我都想好了,我要蹲着照,做歪头好奇的样子,拿什么道具呢?我姐姐手里托个大苹果,我偏不,我要拿片树叶,最好头上趴只蝉。这样的造型现在想想,就很艺术的。
当黄昏来临,我让放学的姐姐看我的阳光照时,她低头在地上寻找了好一会儿,然后就拿白眼珠翻了我一眼,说,你长得丑,憋镜头了,太阳都让你给憋没了。这话我不懂。但是第二天,下起了雨,下了整半个月,半个月都没见到太阳,我的阳光照,早就了无痕迹了。我站在屋檐下,望着绵绵细长的雨发呆,凝神看着雨落在泥地上溅起的水泡,我曾经印在地上的,那个清晰的背影,又被太阳收了回去。那一刻,我哭了,我知道了,什么叫忧伤。
我上三年级了,才第一次照相。那天,有个背着相机下乡照相的人,一路吆喝着正来到我们村,赶巧那天,我们家是特殊的日子——分家。我大哥成了家,单独挑灶另过,这么郑重的事情,请人立了字据,吃了散伙饭,我妈的心情是复杂的,是矛盾的,难舍又无奈。为了纪念这重要的一天,就把那照相的请来了,在老屋前,照了一张相,就三个人,我妈坐在当中间,我和我大哥分站在左右。我妈说了,就我们娘仨吧,大儿子和小闺女。后来我才明白,她以为照相是按人头给钱呢,不过也有她的道理,小相片收小钱,大相片收大钱,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照,当然要大尺寸的了,那得多少钱呀。
霞子来看热闹,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群,都说,笑啊,看镜头啊。正值秋收后,收获了新粮食的季节,到处都是敞亮的,一望到底。晌午头,太阳就立在头顶,我妈偏让我穿上新衣服:粉底子碎花夹袄,学生蓝的布裤子。要说的是,那件上衣的扣子是可我选的,翠绿色的有机玻璃扣,绿莹莹的闪人眼。我姐说钉白的好看,我偏要绿的,我说它像小猫的眼睛,夜里出来能吓人。这样的搭配我特别得意。但是挺好的一件衣裳,我妈硬要往大往肥里做,她说,你还得长呢。本来为过年准备的衣裳,当然不合体了。我的衣袖挽着,裤腿挽着,松松垮垮的,人像装进了布袋里,别扭着难受。照相的让我把眼睛睁大,摆弄我妈的头发,摆弄我哥的衣领,霞子喊我,让我把小辫子一条搭前,一条搭后。可我老是低头,寻找我在地上的影子。照相的让我抬头,看着他别动。我的心扑腾扑腾跳着,脸上发烫,肌肉就突突地颤抖了起来,一跳一跳地收缩着,越想控制越厉害,又生怕让面前的围观者看出破绽,强牵动嘴角挤出笑来,心想赶紧照吧,太漫长了,我差点坚持不住,差点哭出来,照相简直就是受罪呢。
照完了,我看见我哥直擦汗,他一定也紧张。结果呢,我妈肿着水蜜桃般的眼,我哥哭丧着脸,我僵硬的表情,就定格了。这张相片打败了我的自信,我一直都想撕了,我妈不让,我坚决不让摆在镜框里,她说,我还得瞧呢。我在田格本上撕了一条纸下来,把我那难堪的形象盖住了,这样我就眼不见心不烦了。看来那时候我就有了爱美之心,那时候我就懂得了虚荣,理解了我姐姐为什么不认自己了。从这以后我就再不想照相了,答应给霞子的照片也没兑现。面对镜头我就紧张,面对人也紧张,还是面对太阳好。
我问霞子,太阳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霞子说,不大点儿,鸡蛋黄那么大吧。
我说,那她吃什么长大的?
不知道,你问她去吧。
于是我给太阳写了一封信,在作文课上,老师让我朗读了。
作者:黄丽荣
作者简介:
黄丽荣,女,1966年生人。现居北京,就职于北京铁路局。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十三届学员。在多家刊物发表散文、小说作品,有短篇小说《好日子长着呢》、《亲爱的家》、《来戚了》、《正月》等被《小说选刊》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铁路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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