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向高处打开的经卷──致青藏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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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西宁以西,史册中蜿蜒的轨迹
钢蓝色的翅膀,掠过山川翻卷的波浪
一部竹简,向高处慢慢打开了
钢铁,闪光的巨绳,抖落着石子、车轮──哗哗喧响
时间,轴承中的宝珠(旋转的莲蓬)周围,新颖的子叶
悄然张开。挟带电流的金属叶脉,以光的速度辐射、贲张
西宁还是格尔木?从道岔尖端的第一颗螺丝开始
(也是一颗吉祥的莲子)一种可能连接无数种可能
一种向往传递着千万种向往
呵,一部竹简慢慢打开了……抽象的巨莲绽放
我是一个驼印、一片马蹄铁、一块岩芯、一具
钢铁的骨架、一个细胞、一滴甘露,一个自然、人文的意象
我在地表、地下和天空潜翔,我在
道路的大水中树叶一样漂泊,向着远方之外的远方
西宁以西,湟源峡谷的日月山上
俯瞰三道并排的S形曲线,巨大的茎,钟鼎之壁的大篆
──像竹简上的第一行
奔走的灵兽图腾以及它们挟带着的象征和欲望
左边是湟水──黄河的支流
绢帛下的小兽起哄地冲顶着金鳞的逆光
右侧,与唐番古道重叠的柏油马路
光阴积攒的车辙和脚印,烟尘滚滚
层层叠叠,已经由尘世摞到了天顶
而中间是铁轨──乌亮的铁轨,青藏铁路的起笔之处
朝阳中的妖娆巨兽,正扭动着强劲而妩媚的脊梁
“向东是佛法之路,向南是森林之路
向西是青稞之路,向北是钢铁之路……”公元八世纪
双目微阖的先知,预言了吐蕃民族通向未来的四个方向
于是,梵音中沉醉的我替热爱的铁在日月山上睁开了眼睛
于是,一个笨拙的精灵,典籍中复活的梦想
──睁开多年以前就已经打开的瞳孔天窗
之西:伊斯兰文明在胡梢翘动
之北:匈奴、突厥和蒙古草原帝国在马背上起伏跌宕
之东:秦汉唐宋……瑰丽中原散发着氤氲墨香
之南:圣地如同孤寂的宝石,在冰雪之上闪耀天庭神光
竹简,一部经卷慢慢打开了──
一边是金花簪头的油菜一边是绒毡漫地的草场
一边是翠玉拔节的麦田一边是相亲相爱的牛羊
顺着甲骨上这个放大的“水”字
汉人,羌人,匈奴人,突厥人,吐蕃人……
商贾,武士,骆驼,马匹,车辆……时空
在交织中弯曲,向前的万物浩浩荡荡
推拥着粘稠的时光。闭上眼睛,还可以看见我、我们
前世的影子还踯躅在尘烟浩荡的路上
我们还可以看见,风沙剥去的只是时间的血肉
英雄,那拒绝生锈的宝剑还挂在英雄腰间的白骨之上
飞翔,风中的莲香穿透身体、谣曲径直进驻心脏
我不在大地上投下阴影,不从天空敛取光芒
透过一棵铁树最高的枝条──一条冰河突然开口歌唱
透过水质的丝绸,透过一位公主的车辇
透过猎猎旌旗和猩红的帘帐,透过郡县城郭
更远处,更远处的苍穹,正被高处的天眼放大、聚焦和回放
汉代骠骑的弯弓一角和一枝穿透时空的响箭
正呼呼生风,加速向上,拖拽着轨顶两道低飞的眸光
西宁以西的扇形谷地,橙黄色的秋风中
一条沉睡的蛟龙慢慢扭转身躯
在大地最高的台阶上,一部竹简慢慢打开的时候
风,怀旧的风让竹简中的祖国莲花般缓缓摊开了手掌
唐朝,一位16岁的公主正跋涉在路上
远方,在一个今天中学生年龄的少女心中
离愁、婚姻和使命,弥散着朦胧而隐约的庄严和向往
吐蕃,那赭色涂面,和善谦卑的迎亲使者
戈壁,那裹紧毛孔的茫然,车辙陷进冰雪里的惆怅
还有撕不断的朔风,怎么回头也望不见了的故乡
她任性地抛掉了日月宝镜,号啕大哭了一场
──传说中,始终有一只神鹰在高处为她们导航
我看见几十年之前,在西宁以西
钢藤上滋生的幼芽,与唐朝的车马竟然是同一个走向
南边的两道车辙与北边的两根钢轨
惊异地相互凝视,展开双向的眺望
隔着千年的距离,揣度某种相近的血缘、相似的梦想
从这个逆光的斜角俯视过去,透视过去
道路,这两条沿着大致的方向张开的手臂
殊途同归的怀抱搂紧了古今──寂寞而多情的时光
点化万物的上苍,还是冥冥中的神启
让这根孱弱的细蔓在典籍中的驼印里发芽、茁壮
人,物体,脉管里的事物在融合,干燥的河流水声喧响
我看见某一年,发黄的史书中写着:
“骡马交易十八次,交易马匹八十万
布匹九万余匹。一匹好马可抵120斤茶叶
一驮茶叶,从西宁运到拉萨,需白银30两……”
正是这条大地上渐渐粗壮的手臂,在元朝
把西藏揽进来,华夏的版图呈现出一片桑叶的模样
二 慈航,依水而行的钢铁之路
青海湖边,蜿蜒着两道曲谱的波浪
那是塔尔寺的月光在轨顶上飞翔。夤夜,众鸟高飞
大经堂堆绣的褶皱突然展开,银光泻地,酥油花生香
缓步走下唐卡和壁画的灵兽、祥云和红山,如来八塔
八蔟花蕾,八株生长信仰的植物
八根洁白的桥墩生出力量的羽刺
它们均匀用力,举起了两条道路,一道光芒
清晨,湖边的鸟卵还在草窠里做梦
而它们的母亲,那只明代的斑头老雁
刚刚揉开惺忪的媚眼。靛蓝的水
暗含了钢铁,暗含了大海的靛蓝的水
波纹,耐心拓展着对天空圣洁的想象
摇晃着的鸟鸣之上,倒影中的天堂
透过薄雾,我望见端坐湖边的三世达赖和蒙古王
远处,两只鹤,颀长的黑颈诠释着可汗入鞘的弯刀
钢轨的曲线,宛若一位少年苦行的意志
在靛蓝的星空下张开虚无的翅膀
石质的八瓣莲花中心,十万朵莲花同时开放
西宁以西,鲁沙尔镇南的莲花山
金瓦大殿在一颗雪粒中闪耀着出世之光
怀揣经卷的宗喀巴,也是16岁
也是从这里南行,也是走这条路进藏
依水而行的唐蕃古道,悠长的驼蹄
是湟水,是棋子一样散落的牛毛帐房,是虔诚的白骨
是塔尔寺银质的月光指引了众生的慈航
脚下之路,心灵之路,交叠在苦行和修行者
苦旅中飘摇的心舱。盼路,盼路
盼路、盼路、盼路、盼路、盼路、盼路……
道路,荒原上,随时都可以被风沙抹去的道路
没有自己的尊严,没有自己的模样
德令哈,心灵原版的澄澈天空曾经被远行人
不倦吟唱。尔海,厚日,柴凯,陶力
藤蔓上,纽扣大小的车站,牧民一样的名字
荒蛮之地,站牌上的文字悄然暗含了文明之意、情感之熵
是的,只有等到了今天,道路才能以粗壮的手臂张开翅膀
人类,只有从借助石块、木头,飞跃到借助钢铁
才能在世界上戳起巨人的腰杆,架起擎天的桁梁
我躺在了这里,为了道路延伸的梦想而躺在这里
和那么多战友、工友一起躺在这里
我们不是死在这里,不是倒在这里,而是──躺
让岁月风干了身上的水分,变成不朽的枕木
但我们随时准备着在一声汽笛的感召下
瞬间复活,大吼一声!继续拿起道镐,端起风枪
关角山隧道,狰狞凸凹的石壁水滴垂落
那坚硬的石头柔软的石头淌出眼泪的石头
还珍藏着多少壮士塌方时呐喊相呼的影像
苍山如海,晚霞,还是当年火红的模样
血色长藤,簇拥的蓓蕾向高处节节爆放
天峻,高天险峻啊,蒙语为登天的长梯
曾经好长一段时间,西宁至格尔木之间运行的列车
总会在经过烈士陵园时长鸣不已
──那既是向勇士们的敬礼
又是钢轨向前延伸的呼唤与渴望
(回望遥远处,一列征战的马队在溯水而上
月牙般的弯刀闪现蓝光。历史,总是重叠着巧合与邂逅
竟然是溯河而上的蒙古骑兵,发现了
荒原中的格尔木──一个河流密集的地方)
察尔汗,我在上升的大海存留晶莹的灵魂和思想
对于饱含血汗之味的海水而言
盐,是坚守到最后的战士。骨头碎了
味道十足的精神还一直闪光。一位老诗人
正是当年修路的战士,在他激动而颤抖的嘴角
盐壳上匍匐前进的长梯让一道长虹跨过了死亡之疆
的确没有什么,能拦得住钢轨里哗哗的水声
向着高处,竹简,一部经卷慢慢打开
向着高处,向上。向着高处,向上……
开往格尔木的火车上,邂逅两位上师
羊肉、茶叶、酥油、糌粑,宝贵的经卷装满了行囊
透过车窗,我真的望见了追日的夸父,执杵前行的
法显和尚。另一卷史册中的第一根竹简
让汗和血浸润得砣红、锃亮
我巧遇了半个世纪前,那位名叫慕生忠的将军
在格尔木插下了他执著的手杖
“我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就是从这个名叫格尔木的地方,那根手杖入土成林
就是从这个名叫格尔木的地方,人类
第一条通向高原的道路啊,在沙盘和地图中
血管一般攀上了青藏──红铜的脸膛
(地图上那红红的青藏呵,也是一瓣莲花的形状)
2001年,西宁铁道第一勘测设计院的家属楼里
一位耄耋老者轻捋着长髯,凝视西天与我感叹
“当年我们坐着周总理批给的军用吉普车
第一次踏勘青藏铁路……慕将军啊
咳!啥也别说了……好胆识!好气魄!好酒量!……”
耐心的风,在耐心地恢复我的知觉和思想
我原是一具睡在路边的白骨,因为某一滴雨、某一缕风
某种启示、感召、使命与因缘,在四十年前
又把炽热的血肉披挂在祖先赐予的骨头上
我看见秋风,顺着祁连山南坡抖落漫天的斗篷
(似大地上的一场戏剧拉开了天幕)
我看见亢奋的驼骨和骷髅纷纷起身,推推搡搡
它们抖落了前朝的沙砾,几百年后
重新活动的骨节雷电般喀喀作响
它们奔走相告,争当开路者的路标
甚至,那些让风雪擦去的脚印也纷纷返回
它们死而复生,愿为后来者导航
一个个汉子在工地上倒下去
一个个汉子又在墓碑上站起来
几十年之后,当第一趟开通的列车经过这里
他们永远年轻的名字还在石碑的凹痕里
借助朝阳和月光朝这边探着头深情凝望
在高原,任何一座山顶都形如莲苞,任何
从容来去的神灵都会暗示万物
无悔的付出总会换来丰厚的报偿
是啊,环绕一条向高原输血的动脉
多少干燥的地名开始润泽、发亮,无数
牧帐里的莲花桀然开放──啊,那铁皮火塘
烤热了多少期盼福祉的脸庞
青海钾肥厂,锡铁山铅锌矿,青海铝厂,青海油田
格尔木炼油厂,茫崖石棉矿,柯柯盐厂,西宁钢厂
还有龙羊峡、李家峡……一条古老的河流
与一条钢铁的河流交汇、砥砺、激荡
以无形的能亮与情怀,奏响大青海秘境中神奇的交响
一部竹简打开了,一部打开的竹简溯流而上
开始了丰富教义和书写典籍的慈航
三 在翠绿的祥云下
藕,冥思黑暗的哲理;荷叶,遮挡耀眼的光芒
我在铁轨伸延的长河中奔走
我在汽笛开花的大气里游荡
我用抽象的芬芳朝梦境弥漫花粉
我以铿锵的脚步向高处的远方铺展梦想
南山口,我是喜欢的。甘隆、纳赤台、小南川
玉珠峰、望昆、不冻泉、楚玛尔河、五道梁
一块块溪流中可以落脚的石头,我都是喜欢的
一块铁,一块石头跃上高音的琴键
格尔木,昨日一条道路的终点,今天
又重新成为同一条道路出发的地方
轨排场的螺丝也是多情的,一尊尊趺坐的佛陀
碧蓝的油脂在智慧的旋梯上徜徉(那也是一条河流啊)
南山口,敞篷车间,神山衣襟下的金属道场
一位来自远方的钢铁信徒,虔诚蹲跪,为铁做媒
让铁中的力量相爱,让他们生出力量的孩子
让力量的小树长大成林,并肩挽手,上青藏
硫磺和石蜡的气味也是可以请到诗中来的
它们来帮我们,浇灌螺栓的幼苗,亢奋生长
透过料堆,轨排的天梯,平板车上的钢梁
透过铁,操纵台车上,姑娘按钮上的食指
轻轻启动了天空中一条河流的欲望
另一条道路那头的敦煌,也一定看见了这里
丝绸之路的身边,又诞生出一条钢铁之路
──中间,隔着漫漫风尘卷不走的千年沧桑
我看见两朵高原红,飞上了她的脸庞
我看见下凡的凌波仙子,两道丝带上铁锈红的霞光
高处,空旷。高处,寒凉
无数条河流,约定在第一滴冰酒中洇开梦想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此刻,涉水而上的屈原长袂飘飘的屈原于波底复活
我惊诧于诗人两千年前的预言──
车盖上硕大的荷叶是一片翠绿的祥云
车辕是两条长龙幻化成伸延的铁轨
低沉的目光,坚定,忧郁,在远古的竹简上
早已暗含了金属的成分,骨髓和气息中玉英的安详
前瞻,回望,踌躇,徜徉
我喜欢长长的路基──这温柔而委婉的长城
每块石头都是一个棱角分明的汉字
每时每刻,它们都在变换着诗句的组合
都在坚定地表达着柔情万种的未来和以往
我喜欢站在这里,另一个我也喜欢站在这里
我站在我的肩上,亿万个我水藻般簇拥成河
迎迓一头幼狮,率领钢铁的马队攀越山梁
它头顶上呼喊的花朵和令大地战抖的脚步
是否唤醒了高原封冻亿年的耳膜
哦,的确是这样的,上苍,把一块喜欢作诗的石头
诞生在这个国度铁轨发芽和生根的地方。关于
桥梁和钢轨,二十多年,我写下不少心爱的篇章
在石砟的小屋桥墩的城堡钢轨的长廊
安睡着一个年轻人的力比多写真、重金属梦想
一座花园钢枝铁叶一个迷宫九曲回廊
一片极地辐射的强磁,编织的意象簇拥着进驻心房
的确,我可能是为它们托生的,在工地
那铁质的呼喊甚至叫骂,都让树叶般的耳朵
听起来,如菩提颂经的天风那般舒畅
有时,我是工地上一块亲近钢铁的木楔
一台夸夸其谈的机器,一个敞开怀抱的土筐
有时,自己在自己身上钻孔,自己拧在自己身上
有时,自己焊接自己的骨头,自己把自己的伤口磨亮
自己,用8号铅丝把自己的放纵捆绑
有时,攀到高处东张西望。有时快乐地
跳进桩孔的洞穴──快乐地,自己把自己埋葬
普通的人,普通的手,顺着迢迢天路
顺着掌纹里的地图,顺着红色的箭头
顺着你的钻头、镐尖,攀缘、下潜到幽灵居住的地方
一部竹简,一部蓝色的竹简立体地──打开了
昆仑之坡,攀上了大地最高的一级台阶
冰清玉洁,天上宫阙,遗世独立
万山之祖,雪峰凛冽,云群安详
神话的源头,低垂的星星混迹于大地上的灯火
罡风的手势顺从了山峦的曲线
一块石头的前世、一块铁的侧影中,一丛神泉的花朵
都隐藏着生灵和神灵双重的影像
前进,我扯动透彻无边的丝绸,用虔诚的十指
唤醒上面的图文。飞翔的短暂里怀念生命漫长的感伤
无穷尽地打开自身吧,我向前、向前
我喜欢下意识、略含惊恐地回眸一望
我是一片竹简,漂流、弯曲,变形,夸张
透过层层的时间之帷,透过漫漫的空间之帐
我看见了彩虹如一片花瓣的筋脉
我看见经天帏地的钢铁之花
只有到这个时代,才尽情地张开了翅膀
格尔木,版图上一枚关键的棋子
胡杨般亭亭玉立在无涯的沙盘之上
东:遥望西宁。西:直抵浩大新疆
北:柴达木盆地,察尔汗盐场。南:跃过昆仑进藏
甚至,我看见里格尔站台上的铜雕
──那从汉代出发的马踏飞燕
汗血马:蘸着星辉月华,以蹄铁磨亮千年时光
龙雀:张开传说中飞得最快的翅膀
对速度和道路
多么生动的表达,多么具体的渴望
高处,空旷。高处,寒凉
一个微凉的幽灵游动在山峦间稀薄的大气中
我、我们来到这里,借助一颗螺丝,一根钢轨
一张发蓝的图纸,一个眼神,一个梦想
一条从沙盘中走下来的大路
裹挟着多少需要化解的题目呵
透过总指挥长的镜片──关山一片苍茫
四 乘上小小的银鞍,我是虹
我是铁。我是汉代,南阳。我是那位名叫杜诗的太守
借助水车的力量从石头中唤出的铁
我看见一种来源于石头的伟大物质由生转熟
组合、烘托、裂变,构筑出想象中才有的
力量的巨大图腾。我感觉到了,严丝合缝的
铁之间,力量那宽绰的道路,奔涌其间的洪流那般豪放
我看到晚清,第一截真正意义上的钢轨
铺在了我的家乡,唐山——胥各庄的路基上
我看见千年的钢铁之梦,百年的
钢轨之梦,只有到这个时代才尽情张开的翅膀
到来,我是第一个踏勘者迈向高处的脚步
到来,我是第一台巨钻刃尖上的金刚之弧
(圆润,饱满,也是一颗莲子的形状)
到来,我是种植在第一座桥墩身下的孔桩
巨大的钥匙,挟带着强悍而野蛮的风度
插进去,插进去,插进去,插进去……(亮处和暗处
所有的正义与邪恶之神不约而同地为它加持法力)
它要旋动高原的厚重之门,在白鹰俯瞰的瞳孔
一条道路的巨大拉链,将打开多少心扉未启的事物
到来,山冈上看火车的男孩暂时眨动着失望的眼睛
到来,我是拥有现代体形的神灵的派遣者
我是制氧机微小的部件和灵魂般的中枢
神鸟旋转着羽翅,在吝啬的空气里捕捉透明的水母
我是花粉,在恐龙的脖颈里生成纯氧的水柱
我是神奇的喷泉,比霰更轻盈的音符
我在你、我、他血管的隧道里弥漫,奉献看不见的付出
高原,借助冲下坡地的一场大风而张开荒凉的怀抱
南山口到不冻泉,昆仑之侧的峡谷
越过昆仑,越过垭口最高的龙骨
圆圆的桥墩(空心的茎),舞龙者的巨臂从视线里探出
夜间的车灯中恍惚瞥见钻出大地的巨人
不知深浅的铁,义无返顾跌跌撞撞的铁
幼稚的铁,满怀真诚和自信的铁
谨慎的步履中暗含几丝隐忍、谦卑和踌躇
跨上昆仑的钢铁战士,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
以云朵和远处的红柳擦拭脑袋里的油污
卸掉了灰尘和累赘之后,身体发轻,脚印变浅
竹简呈半透明状(两端磨圆的断纹凝滴着甘露)
时间之中的时间,道路之上的道路
行走和飞翔之间的快感是让人心虚的
穿过开心岭,五道梁,跨越将军一个个即兴的命名
穿过横亘在现实与神话之间的一条通天大河
穿过桥栏上的鹰、麻雀、乌鸦,那密集、友好又羞涩的目光
穿越水晶的宫殿,穿过昆仑底部的长廊
穿越静默的谶语,冻土里冰清玉洁的硕大露珠
向上,向上。一部竹简瞬间放大成天梯
穿过巨兽圆润的背脊,穿过晶莹的盔甲和雕塑
穿过早晨的一粒霜,穿过一粒霜中的黎明
藏羚羊黝黑的剪影。穿过它直指孤星的悲伤之角
穿过蹒跚在队伍后面的那个小家伙
耳梢的几棵绒毛颤巍巍托起的晨阳朝露
穿过镜头中水草一样上升的地气
和大气托起的雪峰之顶湛蓝微紫的虚无
那亢奋、忐忑,那夹杂斑斓的迷惘
那峡谷移动着的阴影和死亡的翅膀
那阴影中往昔的锈斑和关于坦途的渴望
那哗哗的诵经之声啊,那漩涡中力量的花骨朵
将道路一圈圈缠绕在法器的铁轮之毂
车窗外,一条远古的小路被丢在那里
似时空褪下的蛇衣在风雪中飘忽
地震留下狰狞的岩裂,极地上闪电的道路
昆仑的脊线,还在缓慢地抬升着一片高原,一片大陆
它以自然的形式,暗示出一条路蜿蜒攀登的走向
我的眼睛石头的眼睛流水的眼睛伸长脖颈的
草和炊烟的眼睛,都提前望见了氤氲之上
一条从大地上跃起的河流携带浩浩的船队
委婉,沙鳗般抒情的庞然大物
让静止的山峦在钢铁的奔跑中产生了动感
它舞动着风,舞动着风绣在谷地河套里的
风的裙边、时间的水纹、岁月的花束
钢铁在劳动。高处,太阳的齿轮旋转
道路在成长。大地对高原的爱
以简洁而坚决的方式同我一起攀登,一起上路
开始亲吻河流、山脉和沿途的每一块石头
我们这些亲爱的铁、金色的发电机(携带神力)
脚手杆、卡车、旗帜、旋挖钻机、混凝土……
当然,还有牦牛、野驴、鹰、乌鸦、藏羚羊、银狐……
合掌朝天的井架,默默向西祈祷、祝福
这乐器,从天空向大地深处垂下了琴弦
对高原万物,这是飞扬的神曲
这是白唇鹿报幕的全新的开场,全新的节目
奔走,奔走──道路随着时光生动起来
名唤楚玛尔的一道大河,哗哗的波浪抖开透明的画布
在这里,道路用力弯曲着身子
77座桥墩,在夕阳中托举着龙骨──那音符的弧度
另一条河流要与它十字交叉,在天上画出彩虹
坚实的彩虹跨水越涧,溢彩流苏
大山,佛陀的倒影是虔诚的
群峰沉默,它宗教的蓝氅之袂
虔诚而执著的钢轨来了。从天而降
第一架支在荒原上的三足怪兽
睁大了经纬仪上旋转史前生物凸起的眼珠
(也是一颗莲子要在高处栽种什么)
测绘的脚步如外星人突如其来的足音
安营的帐篷在荒原的背景下,像寂灭的星子
(其实它暗藏着天火)弱小而孤独
比选,在图纸的筛子上选择
扬弃,在坚硬的大海中寻觅道路
亿万双眼睛,几十年时光,三代人脚步
于是,凝固的空气才被开工的喇叭声搅动
封存亿年的土层才张开如花的口型
──啊,我看见了打桩声中的可可西里
因欣喜,因亢奋而浩然振荡的胸脯
神灵的领地,自然要接纳神灵的佑护
钢轨、石头,这是奥义中的道路深情的给予
辉煌,炽烈,千姿百态,默不作响
在坚硬的梦醒之缘,力量的长旅虚拟又具象,吝啬又大度
空气纯洁,可以畅饮。天空与大地的缝隙
幸运的走廊,力量相挽而成的林带风姿绰约、琳琅满目
我是钢铁,我还是由其衍生的精神和力量的分子
我是石子,任小小的力量向下扎根、向上伸展
我是鲁班挥动的神斧我是大禹肩上的镢头
我是一把普罗米修斯的扳手,睡在民工的衣兜
──上面印满了神灵和劳动者的指纹
我试图拧开火焰,释放光芒,粗糙的手掌上粘满油污
我是一块女娲擎起的巨石,磨砺一根针
以铁、以钢,以轨端上“工”字的模样
以钢轨的锋芒将苦旅隔阂的时空飞速缝补
很多事物在等我,在木料、石头、钢铁
和钢筋混凝土之中。很多事物在等我,顺着金属的藤蔓
去发现一个世界,发现强大之物匍匐下来的妙处
在可可西里的冻土里,在薄薄的保护层里
石子、沙子、钢筋沉睡,而我在其中醒着
──把逻辑、结构、团结的妙谛深深领悟
啊,钢铁中,石头中,沙砾中,那丰饶的领地
那蝌蚪般游动的精灵,让我们伸出颤抖的手
把人类的一种意志力,嫁接在岩石、砂土
到来,动漫般延长的脚趾朝着暗处深入,挟带着决绝的快乐
一头扎下去,在窒息和死亡的领地亲近土层中的冰粒
向可爱又可憎的朋友汲取力量,返还给头顶上的道路
到来,我是具体的虹,是高原渴望的质地和颜色
我是虹,我是虹插进高原的巨足
乘着月亮那小小的银鞍,隆重而庄严
(其实,我只是附属品)与之相关的万物
在一条道路周围,重新安排自身的命运
我知道有很多事物,在远处等我──
沟通、理解,而不仅是赐予和救赎
从过去和未来两个方向浩浩而来,迈过了千辛万苦
我知道有很多事物在铁中等我
在坚硬的柔软和干燥的水声里向圣地泅渡
“通风管道,让路基也可以呼吸,道出对炎凉的倾诉
斜插在路基旁的热棒,是我们守身如玉的刀枪
这金属的白杨,氨,氟利昂,丙烷……
循环中有隐身的枝柯和神奇的汁液流注
(透过探出边坡的武器,汉代的骠骑还在大地中猎猎奔突)
冬暖夏凉,片石护坡的被子质地好哩,盖着舒服……”
几十年才开口的冻土,终于和人类化解了芥蒂
签定了互不相扰、互相尊重的文书
在可可西里,兽影和草香都是醉人的
有很多事物,在事物深处的驿站等我
顺着光,没有缝隙的道路,顺着迷人的迷途
顺着钢铁那腥甜的体香,进入另一个世界
──钢铁的、冰土的、力量的、逻辑的、神性又科学的版图
钻桅──我的脊柱向天空生长,它眺望、召唤、思慕
而那坚硬闪光的根,旋转着优美的莲叶
妩媚地朝着黑暗生长。螺旋钻头向大地沉沦,旋转、义无返顾
那是我的手,我们的手,锋利的指甲
让我一寸寸抵近愿望,穿透黑暗触及物下之物
和再生之前──那暂时的窒息和死亡
钢铁的犀牛在石头、土和冰粒间低哞、冲突
用旋转的巨爪捣开了风火山──蹲伏在高原腹地
这挡在昆仑与唐古拉之间,通体赤红的猛虎
怎么也是荷花的形状和颜色?呵,我渴望的
嘴唇贴紧了大地中坚硬的波浪,我陈述
(尽管海洋的眼泪已经结晶)
我洞察,紧闭着眼睛,却看见了泡沫般的砂砾
宝石,璀璨的蓝光,岩石的大鲸,冻土中的珊瑚
星星的芒果缀满铁蓝色的幕布
可可西里的傍晚,我游弋在上升的大海里
暂时把躯体融化,飘游着休息一会儿
桥下轻盈跑过的生灵还会有几丝胆怯和惊怵
像我,伸向地心之塔,在失重的忐忑里
也会产生几丝怨恨和恼怒──接下来的题目
天平一样的墩、梁,是一面携带着大地
赋予的力量返航;一面在大地和天空中
同时站稳脚跟,找到命定的归宿
五 在一面旗帜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竹简,一部蓝色的经卷向高处打开了
哗哗的声音,无数双手粘满泥浆、油污
无数泥泞中向上跋涉的脚步。秀水河
突然变红的土地,让我回头,望了望2001年6月的南山口
那道让总理欣然剪断的红绸,那长长的红绸
像地图上的飘带,飘飞起来,精灵般向高处游走
这风中的火苗,这火红的卷帛飞舞
映亮了一座紫色的山峦,唤醒史册中沉睡的记录
1919年,一位先行者在《建国方略》中写下“西北铁路”的字样
1945年,民国的几位工程师画出了高原铁路的第一张草图
1973年,一位伟人和尼泊尔国王说:“青藏铁路修不通,我睡不着觉。”
1983年,一位总设计师说:“看来还是修青藏铁路好……”
(顺着这位老人简洁的话语,我直言不讳,写下本诗最关键的小注:
建设这条世界最高、也是难度最高的铁路
最重要的前提是:改革发展,国力殷实,科学进步)
2000年,一位总书记在修路报告上写下殷切的批复
2007年,又一位总书记风尘仆仆,来到了青藏铁路开通的格尔木
风火山,我想到借扇的孙行者,哪吒的混天绫
(从这里穿山而过的火车正是踩着神童脚下的风火轮呵)
神话与现实总是惊人的巧合,果然
冻土观测站的墙壁上挂着一面没有褪色的国旗
多少陌生而亲切的名字落满了尘土
几十年,几代人,默默劳作默默坚守、苦等
一阵春风的吹拂。面前,那个厮守冻土的人
寡言少语,像一块祭献高原的石头
──一尊踯躅在冻土上的雕塑
他嘴唇黑紫,为节省氧气,他用眼睛说话
他用食指指指嘴巴,然后微笑着朝我们摆手
(让我们少说话,节约力气)
他怎么看也不像科学家。但他是神仙派遣而来
脸色黝黑得像钢轨一样的钢轨的信徒
几十年默默坚守,几十年面壁苦修
几十年枯燥的观测、观测,记录、记录……
他已经变成了一块干枯了泪腺的冻土
野外作业,精瘦的他要穿上厚厚的棉服
臃肿蹒跚得像一位病号、孕妇
而不远处的500米冻土实验路基
被世人戏称为孕育青藏铁路的产床
啊,那些可爱的精灵,名字叫做路基、挡墙、涵洞
深层地温、太阳辐射、力学参数……
早8点,午后2点,晚上8点,记录观测数据
“828”这本经,几代人念了44个寒暑
想家了,想亲人了,就搂着被子哭
寂寞了,伤心了,就自己给自己唱歌
或者领上那只小黑狗,徜徉荒坡,漫无目的地踯躅
看着我们,在一面鲜红的旗帜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憨憨一笑又陡然肃穆……他踱到门口
他抬手指了指南边的山坡
他的师傅还睡在那里──老站长不甘心啊
过些日子铁路开通的时候
他定然会借助一棵草激动得立起身子来
向头一列驶来的火车庄严敬礼,深情注目
冰锥,冰盖,冰墁,冰拔,冰川,冰穴
大地怀抱里不听话的冰孩子,诗中新鲜的意象宝库
冰,高处的冰,让人联想血脉里江河的源头
不仅是因为激动。那哗哗的声音
将云片一样飘来的竹简慢慢打开
已经不见竹片和麻绳,贯穿长卷的龙骨
大水一般弥漫而来的钢铁那深蓝色的冷峻气息
向工地上的鼻孔和毛孔慷慨灌注
云朵中的云朵绣在毡房的帘布
于是你看见了阳光中的阳光,水中的水
山坡上,朝阳中的卓玛又拎来了酥油茶壶
她说她喜欢这迷人的声音,她喜欢
迷人的工地,迷人的红旗在大地和蓝天上跳舞
是的,向更高的海拔哗哗打开的长卷
推土机的声音搅拌机的声音灌注机的声音
铺砟机的声音,架梁机、实验车驶过的声音
都是迷人的。哗哗的声音啊听起来这样舒服
骨头咀嚼骨头的声音
浪花撞碎浪花的声音
时间翻动长卷的声音
天地的磨盘研磨一颗沙粒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钢铁之梦,终于在这个时代
在高原上张开福荫的巨翅
哗哗远去的历史的声音,一个个
前行者倒下一列列后来者跟上来的声音
而钢铁崭新的声音没有一丝悲凉的音调
它在反复强调和诉说这另一个奇迹
──这条绿色的长路上看不到一座墓碑
“要奋斗不要有牺牲”崭新的标语牌
昭示着人类对自身和自然的崭新态度
劳动者叠映的号子和脚步的声音
哗哗的声音,抽象的森林在天上漫步
那石子的树叶喧响的辩经之声
哗哗的声音,大地之上的河流
推助着一场场奔跑的大风的声音
吹走了劳动中的野蛮和为意志镀金的流血赌注
云簇翔集。沱沱河车站,暖廊推展的透明之幕
玻璃明亮,寓意了曲折的河流
沱沱河畔,伫立着一块巨岩──形若悬壶
“江河顺,民心畅;湖海清……”
宛如天启,一道霞光泼洒下来,花岗岩的凹痕里溢彩流苏
2004年秋天,沱沱河畔,三条大江的源头
三个人,一辆汽车,一座大桥,敬听上苍涓涓的叮嘱
啊,一部竹简,一部蓝色的竹简慢慢打开了
褐鹰眼里的山座座如莲花,河流和道路
自然就是委婉而生动的根茎了
向高处打开的竹简,放大着刀痕里的字迹和远去的画图
两道目光穿透了山脉和岁月之石
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河,恒河、黄河与长江
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几乎都偎依在河流的两侧
世界上最动人的史诗
几乎都是由动人的河流在世界上吟著
一个钢铁的因子,我确信人类的祖先是从水里
上岸的,我们的身体里有三分之二的水
(另外三分之一的钙质也可能来自贝壳和鳞片)
缘于阳光的灌溉,每个人的脉管里
都涌动着一个鲜红的水系,甚至我们
侧身而卧的睡姿,都还如一尾假寐的鱼,一瓣半醒的浪花
先知说,铁水和血液都来自心灵的熔炉
所以我歌唱碳、锰、硅、镊、钛、钒、硫、磷
歌唱钢铁的亲戚金、银、铜、铝、锡……歌唱所有的金属
歌唱那密集的晶粒和穿越其间的神秘路途
啊,它可以容许我替许多人,感谢那些
帮助人类强大起来的金属和它们的坚硬元素
感谢它们的团结、拥抱和战斗。感谢钢铁
感谢它们的家族和衍生物,感谢焊条、铆钉和螺丝
感谢它们给人类的钙和信心,感谢它们
在组合和烘托中给人类的信心撑起巨骨
在钢铁的枝柯和逻辑之上,在艺术家打盹的时候
血肉的肌体被钢铁悄悄注入了新奇的硬度
(它因为金属的启迪而拥有了通灵之术)它开始试探着
通过一枚螺钉、一辆汽车、一条铁路
介入、丰富和变更着自身的命运
到底是哪一天,钢铁像石头一样被付诸于道路
到底是哪一个时辰,走出石头的铁,委婉妩媚的钢轨
在升华的逻辑轨道又回到了河流的归属
时代,前进在它丰富、辉煌起来的道路之上
道路,向高处攀越的道路在每一处拐弯的地方
躬身感激为它提供舞台的这段历史、这个时代
根茎中的纤维告诉我:水,可以从低处向高处流淌
具体之路,抽象之路,观念之路,心灵之路
石头说:万物都具有奔淌的欲望
钢轨说:我不过是从道路上升华出简洁的方向
的确,当观念开启天窗凿透险阻
当道路,立体而多解的道路徜徉脑海和这个星体的时候
鸟翅静止。云朵飞翔。时空迅疾缩短
铁,铁的骨骼和由铁升华的道路我一直是喜欢的
这崭新的钢铁藤蔓上的细蔓和芽孢我是喜欢的
我做梦都想当一棵铁中的树,那发芽和分蘖的铁
那有时不讨人喜欢的和铁一样执拗的秉性
我也是暗暗喜欢的。秀水河、江克栋、日阿尺曲
乌丽、沱沱河、开心岭、通天河、塘岗、雁石坪、布玛德
曲茎上蓓蕾一样的站名我是喜欢的。它们在高原上发出的光
和具体又潜在的辐射,我也是喜欢的呵
地图上的铁树之网,这里自然是最远的枝梢了
雄鸡版图左下角,这条壮阔的新河极似汉简中遒劲的一竖
现在,站在云端的站台上高瞻远瞩
我窒息,在窒息的快感中聆听胸腔中的打铁之声
我沉重,用双腿托举着肉体和一块石头中的铁
一块睁开眼睛的铁。我让铁把眼睛睁开,抹去眼角的锈土
我看见了那么多喘息着的好铁
沱沱河畔,卓玛一家为铁路而搬迁的房子里
群星麇集。我和纸上的自己诉说着梦境,如灌醍醐
六 通往圣路的天梯
假如暂时忽略这些铁,这头顶上的光束
在夏季的大雪里,在世界最高的梯子上
向着时空之外的斜角,只剩下一个海豚音在奔突
这是亿万喉咙,酝酿千年的一声呐喊
2006年7月1日的傍晚,“青1”和“藏2”次列车
会合在这个名叫布强格的小站
两个方向开来的两列客车,两个会合的兄弟张开臂膀
刚才,在西南方向的唐古拉垭口,喇叭里一声出发的汽笛
扯开了天地间最高最厚的大幕──
千年之路,百年之盼,三十年改革富国
这一声汽笛,这一声最高处的汽笛
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底气──发自丹田,气韵完足
我在白鹰的瞳人里,看这高原的胸脯
高原咚咚跳动的胸脯似鼎如鼓
这高处的竹简,这巨大的拉链
青藏,在穿透冰石的一声呐喊中敞开了胸怀
那两台链鼻一样的机车,捏在神仙无形的大手中
从两个方向打开了内心,那窖藏亿年的甘苦
隆隆的雷声中,青海、西藏,两扇厚重的门扉
被一声金槌撞开了。恰于此刻,一场大雪从天而降
上苍在兴奋的泪雨后,倾下了所有的银两
我前年到过这儿,在墩台上结识了老乡小刘
28岁的总工程师,铁十八局四处的队伍
“除了缺氧,胸闷,冷……没啥……”
还有那些民工,深褐色的脸,干净的目光和笑容
还有食堂新来的藏族小妹,忙碌的小手冻得像萝卜
创造奇迹的人往往是平凡的。伙伴们说
只想从火车上瞅瞅雅鲁藏布……透过窗口
裹上保温毯的桥墩师傅,一队坚韧的僧侣
风雪中,向前,虔诚地,佝偻着身子踯躅
我带领神界的马队在云间奔跑
蹄下的火星迸溅出眩目的闪电
顺着天梯,云间飞行的列车又落回到大地的轨道上
心音,那隆隆的车轮还在雷霆里擂着天鼓
神驹,钢轨上的神驹跑遍世界,今天
铿锵马蹄踏上最高的站台,最高的版图
想象中的大雪,洁白的雪片里有淡淡的蓝
把河流真正的源头在头顶打开,此刻
一位上师喃喃自语:盼路的众生像旱天的青稞
今天,哦,迎来了来自远方的慈悲甘露……
一颗盘踞在墩台上的螺丝仰起头颅
它看见一道巨大的线索接通了天地
它看见我随手抛起的石子都变成了北斗七星
暗下来的苍穹让混凝土的内心亮起灯盏
混沌的世界,忽然变得简单而朴素
最高的钢轨上伫立的机车,明亮的内心闪现自身的基因图谱
竹简上说,摊开双臂的钢轨籍贯在英格兰岛
棱角分明的机车来自美洲大陆
它们是钢铁的绅士,也是钢铁虔诚的信徒
它们蓝白相间的外套格外好看
它们腰板笔直,背靠背,同时拥有两个方向的坦途
它们是传说中白马蓝袍的英雄
它们的额头上,凸着汗血马的眉骨
它们的羞涩里,有新下线的钙中钙、维生素
它们的力量、兴奋和自信,它们的精气神
你只有变成一块铁之后才能体悟
这傲慢的狮子,矜持的猛虎
一种很难释清的关系:对峙,沟通,友善,征服
第一列到达最高站台的火车与斜上方的唐古拉主峰
形成了某种耐人寻味的对视。回望长藤上那么多铁
红色的铁,蓝色的铁,四川的铁,黑龙江的铁
有血有肉的铁,讲着方言的铁,心里打着小算盘的铁
他们仰起头 微张着嘴仰望升向高处的铁
他们扒在钻孔,瞅探到深处看不见影子的铁
匈牙利的铁,法兰西的铁,俄罗斯的铁,德意志的铁……
反正来到高处的都是些优秀的铁
好铁用在好地方。好铁不问出处
除了铁还是铁,满嘴是铁,浑身是铁,号子是铁
骂声是铁,呼出的哈气和干柴一样的咳嗽
都是铁。路基上,向高处发芽的铁
像一条颀长的手臂探向巨大的渴望
当夕阳敛翅,世界由浅入深返回到一块铁的状态
你会看见铁,在竹简上的文字和图景突破了栅栏的国度
它看见了一百多年前,第一台跑出英国达林敦的火车头
蓝眼睛司机黑脸白牙地一笑,映现在自己的驾驶室里
它看见维多利亚的老式车厢。它看见美洲的南北大铁路,西部铁路
它还看见西伯利亚大铁路,欧亚大路桥。他看见中国
唐胥铁路,京张铁路,西南铁路,京九铁路,青藏铁路……
它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S形字母
与竹简上的“水”字有着极其相似的乐谱
高处,轻度的眩晕适宜遐想
我听见但丁说“我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地方,
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
高处,雪片擦亮了芒果。手可摘星辰的李白
到了蜀地就没有再往西行的李白
我邂逅侧身西望长长咨嗟了一声的李白
于是,乐观豪放的李白成了感伤的李白
知难而退的李白成了遗憾的李白
假如因为惊羡,随灵感奔赴而来李白
在今晚住进我的身体,假如
本家诗兄,通过火车,密如蜈蚣的脚轮登上昆仑
通过我的手指摘一颗更大的星辰
再辞一辞他的白帝,游一游他的天姥
从源头,见一见他这从天上来的长江之水
典籍之上啊,该增添多少脍炙人口的诗赋
神秘无法言说。你不是翡翠晶莹的冰川
就无法丈量深渊中的阴影
和阴影的宫殿中光芒熠熠的绿度母
冰川碧绿,背景阴暗,光芒神秘,月上岩柱
当你背负沉重的喘息翻过两道具体的光束
大地和天空粘合在一起
沉沦?坠落?飞翔?
脚下的路,骤然失去了方向和依附
唐古拉,也在一场时断时续的大雪中迷路
圆阔的背脊,石头的鳍,云片的羽毛
庄子笔下的那只失踪千年的神鸟,白光眩目
伸过来的钢轨,足下发烫的枝条
在今晚,透明的怀抱张开了覆盖两省的翅膀
高原的沙盘,它抖落漫天白羽
兀立于雪峰之顶,昂起了虚无而高傲的头颅
唐古拉兵站,楼顶上火苗茁壮,旗杆威武
(也如一根亭亭净直的荷)
“古来戍边多壮士,雪岭犹映战旗红”
今夜,一根血色的筋脉拉近了祖国
这片远离心脏的肌肤。剑锋之威
于无声处,悄然辐射到边陲的版图,一条路
以多重的养分强壮了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筋骨
诸多重叠的含义不必一一道出
神奇、瑰丽笼罩中的西部板块
将在钢轨的杠杆撬动之下,趋近于
多重意义的和谐、平衡和复苏
高处的钢铁之梦,在今天,终于张开了翅膀
我端着咖啡朝窗外眺望,揣度幽深的黑蓝之中
尚未被史册记载和言说的部分该如何记述
夤夜的唐古拉,车厢小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开通的火车上,神秘的旅途
我的手有些抖:那星光下的键盘
多像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军车啊
那山峦的黑马群,月牙的银鞍,目光如星的银狐
让一个人、一块石头,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剔除体内潜伏多年的阴影,并在黑暗中
以打开门扉的毛孔吮吸黑暗赐予的甘露
眼睛,在眼睛的后面睁开了
那桥墩中金属的水草。那曲轴上徜徉着的机油瀑布
古罗马的战车,1435毫米,双轮之间那被沿用的尺度
正以文明的步幅汇入唐古拉左侧,一条大河的源头
是的,看似生硬的钢铁已经流淌起来,它在升温
它熔铸,它奔淌,它轻松地跨越民族和国界
一种浩然不竭的灌溉让干燥的版图上
每一个古老的细胞都焕发出如水的光亮和幸福
一场接一场的大水自语式地反复陈述
历史的悖论总会由历史自己来更正和弥补
我是2004年的春天,我是英国人发明的火车头
我想到了走在前面的同乡探险家斯文?赫定
我平生第一次来高原安家,在西藏落户
我由汽车拆运,跨越千里;我彬彬有礼,谦恭匍匐
而整整一百年之前,英国人的枪炮,用中国人发明的火药
肆无忌惮地进攻,趾高气扬地杀戮
百年华夏,同一片高原圣土。简单的对比
同样需要时间静静地思考、消化和反刍
“英雄的宝刀闪电一样滑过来,英雄的
骏马雄鹰一样飞来。”啊,这羌瑭之上的歌声
安多,原名鞍多,在马骨和锈成瘦月的蹄掌之侧
遗弃的马鞍,坎坷长路上的意象铭心蚀骨
正午,安多铺架基地,混凝土的内心拥有了热度
橘红色铺轨机,大工业的螳螂巨臂伸缩自如
夏天,第一截缓缓下落的天梯吻向西藏的路基
崭新而具体的道路,瞬间接通无数抽象的车轮和脚步
(即使隔着帆布手套,我依然触摸到了钢铁那伙计般
粗砺的语言,摸到了蓝中,有一丝甜甜涩涩的味道)
甲虫车辆在踯躅,卷扬机正把明亮的丝线倾吐
力量集结的海市蜃楼,一切又是那么真实、牢固
平阔的场坪上排列着力量的巨骨
我看见了它们怀里的铁,看见了不远的将来
由它们在号子声中汇聚的一条天路
在高原,借助钢铁再高出一截
天车顶上的女子就成了飞天,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
她俯视着轨排生产作业线,俯视打造云梯的天工
橘黄色的龙门架在天上。朝阳的金鲤从每个清晨眉梢跃出
她像岩画中的仙女,横斜着身子,把头探出窗口
小憩时,她就从最高的地方给家里发个短信
拜托云帆朝家的方向捎去一缕挂念、几声嘱咐
于是,钢轨和钢轨旁边的一块石头,一根木料以及
它们在大地上安稳下来的影子,都又有了发芽的欲望
古老的竹简啊,因为金石之气的灌注
而经络通畅,生发出振翅欲飞的抱负
七 高原,收敛于铁中的蓝
一排排桥墩告诉我,一丛丛脚手架告诉我
的确,真的是只有在这个时代的沃土之中
高处的钢铁之梦,才能尽情地生出现实的羽翅
我看见了巨人之足,骨架──钢铁、钢筋混凝土
血脉──随国力、国运而贲张、奔涌
科学──中枢神经、灵魂、智慧和力量
(一个具体又抽象的庞大的生机勃勃的王国)
向上,慢慢打开的竹简散发出灵魂莹润的气息
双手合十的钢轨,匍匐丈量大地的身躯
冷夜,没有一丝风。天与地溶为一体
成为一块无边的沁凉的之铁。飞上天空的石头
在黑蓝色的丝绸上擦拭着侧面的光芒和棱角
寂静的神秘之声,星空在湖面上缓缓飘移
这是海,波浪在颂经,祈祷着沙粒内心的黎明
从藏包一侧的窗口看过去
残雪里伸出的草梗正在钢轨上驱赶绿色的马队
山的宝座。雪的安详。缺氧的胸膛里急促飞翔的肺叶
流水的花束。白色桥梁的叠拱。波浪形的字母变幻
云片的经卷。缓坡上止步的风暴和石壁上陡峭的大水
闪电的枝条,以及它们在天空中扎下的根须
雨滴的花粉。大地中发芽的雹粒。雷的果实。石块的会议
水纹,微笑的嘴角。不倦清洗着胸腔的天空
牛头骨的倒影。打桩的巨槌。雪粒边缘的羽毛
经塔之尖。六字真言刻进每一道坚毅的唇纹
火苗的箭头。水渍。牛粪的矮塔。图纸上的星座
工程师放大的笔迹。白纸的风衣。杳寂的灯火
馒头散发的蒸气。70度的开水。午餐在胃中的战斗
咕咕作响的氧气瓶——呆立在床边的蓝色企鹅
氧舱,诺亚方舟。石头和铁。厚重的喘息。纯白的背影
牦牛的裙子。青草的相思病,羊粪的药丸。巨乳般的帐篷颤动
塔尺,门缝倾斜进来的三角形天穹,云块后躲藏的雪崩
鞋子的船。咳嗽。粘合天地的一场浓雾
变大的太阳。颊上的深红。冰质的蜡象
驼骨的长队,蛰回身来的远足。桥墩,倒过来的视角
踩在天空中的大地。布强格、唐古拉、扎加藏布、居托
安多、措那湖、联通河、底吾玛、岗秀、那曲
纷纷站起身来凝视来者,低矮的里程碑
活佛,银匠,朝圣者,天葬师,小商贩,屠户,赛马手
两侧,脸庞的胡同。大地深处的窥视
羊皮风袋,三石灶,羊脂灯,剪刀,羊毛里游泳的手指
无言。被忧郁裹藏起来的巨大快乐
天葬台,存放亡灵的拱形石架,人类
死亡的力量借助鹰翅之风继续翱翔
烟尘密集的宫殿。岩石,坡地上纵横的泪水
钢铁的植物。三省吾身的电流。午夜之怀
高处,怀孕的云朵。氆氇中安睡的祖国
雪峰,仰面苍天的仙女啊,朝阳的胭脂多么令人神往
凌晨牧马,露里放羊。歌声悠扬,牧鞭飞舞
早牧的姑娘,笑脸和头巾就成了措那湖的镜子里
最好看和最羞涩的花束。更远处
马儿们在低头吃草,它们把薄铁的影子
铺在金色的草甸上。更远的远处
激动而羞涩的梅格雪山在水中垂下了颤抖的头颅
不耀眼。不跃动。那蓝,让你屏住呼吸期待
收敛了光芒的安静的蓝,云朵下的仙境逶迤而出
早晨,天空中布满了飞鱼和它们蓝色的鳍
金鱼、银鱼、铜鱼,神灵的化身在湖水暗藏了神秘的金属
一棵草,在湖水蓝色的身体里看见了钢铁
笑靥中凛冽而妖娆的眉目
是云雀扯动着头巾的火苗奔跑、欢呼
东面的天空,铺满了候鸟们争论的声音
群山披着火红的藏袍在云朵下漫步
白色的雪。翠绿、黄绿、浅灰的湖水。斜坡上的站房
站台,红黄相间的广场上,旅客们凝望远方,沉静若树
是的,远去的火车似乎从眼前抽走了些什么
一场呼啸的大风乘虚而入,加深了内心的宁静
面壁的高僧睁开岩石的瞳仁,云朵中的文字
望着擦肩而过的钢轨和转湖的脚印
静默的眼神暗含了意味深长的期待和疑问
湖边静默的玛尼堆,玛尼石上云翳的笔触
湖边,大地的伤口。前进,也许这是必须的付出
新鲜的褐色土壤,疼。而白色的挡土坝
一道巨大的绷带,惊心且触目。我看见
往前走的钢轨蹑手蹑脚,尽量把呼吸屏住
而且,它还以钢轨的长针,自己把自己的伤口缝补
而且,河流的两翼,不少褐黄之地也慢慢变成绿土
科学,不仅和人类有关──还要转过身来灌溉草木
月亮升起在一条河的身边,向着拉萨
大地上仰望天空的眼睛成为另一条河流的源头
顺着波纹中隐形的透明文字和镜中潜流的水银
所有的瞳孔都恍惚看见了白马素袍的格萨尔王
那雪片的甲叶上坠满了雹粒的珍珠
那英雄胯下,被传说镀亮的蹄音
在赛马会和崭新的钢轨上如洪似瀑。安多,安多
如水的灵感呵似火星迸出了胸膛中的火炉
八 被珍珠镀亮的梦境之旅
那曲,我在路基的斜坡上弯下腰去
以后,稳在护坡上的两块石头会替我生活在那里
一大一小的小哥儿俩,汉简中的点画
活泼可爱,拥有重量、弹性、质感、体积
啊,那长卷,那路基两侧逶迤铺展的石格子风衣
啊,那长城,那隆起在高原之上沟通无数事物的长臂
啊,远远的货场,龙门吊跃过了两尾云霓的金鲤
直起身,我看见移植的草皮已重新返青
小黄花遍地呵,轻轻摇曳着鲜为人知的忧郁
是的,等着我们去填写的还有很多并不轻松的考题
还有很多疑虑、困惑、矛盾和未解之迷
推土机和铲车,两件玩具在挡墙下小憩
金色发电机,缘于这个家伙的突然喊叫,钢轨
闪光的端面,竟然在夕阳一瞥的反光中认出了我
一颗螺丝的目光,镜孔般仰视云霓
我是那站台东端的发射塔架,那端顶上闪光的金属球
忙碌着往卫星上抛掷浅蓝透明的信息
我混入那成群结队的鱼群,在天地间穿梭游弋
这些可爱的小家伙,长约两寸,如过江之鲫
它们比鹰隼飞得还快,摩肩接踵、奔走相告、乐此不疲
是的,围绕一条天路,地下和天上
还有无数条抽象的道路和纷繁的轨迹
我看见了西宁,运输指挥中心的控制屏后面
比指尖和末梢神经更为敏感的端子。灯盏上
眨动的红黄绿,比银河中的星群还要密集
我的千里眼显示器,同时看见十几个外省的车站
我的顺风耳听筒,刹那间送来了远在天边的汽笛
是梦境还是奇迹?今天,人,拥有了神话般的法力
我看见了看不见的,比想象还要瑰丽的景象
GPS,虚拟自动闭塞,接口模块,逻辑控制器
我的诗行也张开了怀抱,贪婪接纳刚刚启封的意象、术语
虽然,站在拉萨火车站广场看不见布达拉宫的金顶
虽然,登上北京西站望不到天安门城楼上的红旗
北京──拉萨,虽然关山难越,相隔千里
北京──拉萨,虽然有不同的海拔,不同的山峦和大地
但两座伟大的城市和两座伟大的建筑
今天,因为两根崭新的钢轨而生发出崭新的关系
包括它们让这条手臂悄然拉近的命运
包括千里万里,让珍珠般的站名镀亮的山峦、村镇、大地
──是的,只有在这个时代
高处的钢铁之梦才能张开翅膀
在那曲,在缺氧的路基上我完成了一次梦游
一颗石子的梦境似乎游离了奔走的河床
瑰丽,斑斓,飘忽,迷离,辞不达意
在石头和钢铁间的小径,在高原
随着漾动的机油,奔波的电流
抽象之我,任一种圣洁在骨髓中漫溢
九 展开绿翅的菩提树
谦卑而委婉,绕避灵禽灵兽的领地
路基,这颀长而柔美的长城是绿色的──
妥如、桑雄、古露、乌马塘、当雄、达琼果
城垛般高低错落的小小车站
S形的藤蔓上,渐呈绿色的果子逐渐饱满多汁
荒坡上移植的草垂下感恩的腰肢。生命的绿
来自于呼吸着的细胞之间的道路。远处
雪豹奔跑;近处,蝴蝶翩跹。缓坡上初消的雪霁
绿绒蒿草和紫色的龙胆花。翅膀,华贵的薄绢上的蜡质
蝶卵,显微镜下的石块。紫斑蝶的翅膀
钢铁的赭色背面,一小块微缩的星空
竟然忽闪着钢铁的幽蓝。那也是我
石子,飞向高处的子弹,呼啸,生出如花的羽翼
山腰,一所工程局援建的希望小学
两个藏娃争着用食指按住爬过窗口的火车
男孩子属铁,喜欢火车;女孩子属花,渴望汽笛
娃们喜欢骑上这个又长又大的铁家伙去语文书上的北京
去周游世界……他们把教室里的凳子排在一起
匡当……匡当……匡当……他们喜欢
火车那男子汉身段男子汉嗓门男子汉脾气
火车那卓玛的衣袂卓玛的歌声卓玛的笑翳
透过另一所学校的窗子,老师正在和学生说
“你们要是好好念书啊,就带你们到格尔木看树去……”
真的是这样,从格尔木出发,直到当雄才看见了树木
没有树,鲜嫩的云块比羊羔皮还金贵
没有树,目光就没有着落,思绪就茫然如缕
没有绿色,生命仿佛就缺少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冀
而另一种树木,那竹简,那长城,那藤架撑起的道路
沁凉的长廊,将为高原播洒另一种叶绿素
的确有一种汁液,荡漾在钢铁和水泥里
踏上那钢轨之上滚动的巨大的经筒
我跟随那一圈圈打开的年轮,跟随很多事物
顺着铁树一根枝条的指引,抵达安康福地
经卷在大地上打开,一排钢铁的植物
自从天而降的那一刻开始
就暗暗向两翼辐射巨大的绿荫了
棱角分明的混凝土轨枕,执著而坚定的桥墩
灰色的光芒,那排列整齐的巨唇沉默的声音
那怀里的钢筋之藤,那力量的根须朝大地生长的声音
那密集的空心桩,在高原接通的一首长诗的地气
不是简单的索取和赐予
呵,这敞开胸怀的沟通与表达,这拥抱真诚的双臂
这由竹简联想到钢轨和桥墩,这文字和物体
都是一种剽悍的种植,我看见混凝土桩排
竹子一般虚心,它们要扛起一条道路
笃实的劳动者,把它们巨大的脚趾
扎到冻土下面的岩石上去。我们看见了桥墩的巨指如藕
向下使劲儿伸展脚趾的同时
也努力向上生长着力量的翅翼
这是一种高尚而枯燥的种植,当力量被凝固
当混凝土的牺牲成为义无返顾的愿望
当石子的花瓣搂紧不能松弛的梦呓。透过湖盆坝子
我看见了土层下的冰云,向下生长的树
那亿万年的植被,那些绿绿黄黄的草
那思想般幽暗的花园芬芳四溢
通过一颗颗石子接引,一束束钢筋传递
在雪峰可靠的背景下,它们像胡杨
像勇士和僧侣一样站在这里
站成提升福祉的标尺。它们要生根,衍生另一种绿
一个桥墩就是一棵树,一截钢轨就是一棵树
一根枕木就是一棵树,一个高原的站牌也是一棵树啊
它们拉近远方,向四周灌溉新颖的荫翳
何止是桥墩在水中摇曳的倒影,何止是葱茏的路基
一座座隧道也是一排透明的树林啊
那灯火辉煌的长廊,那光芒满身呼吸叫骂着劳动着的树
那砾石,土和冰的天空中,黑暗里一辈子汗津津的树啊
他们和他们的影子都并着肩挽着手倾斜着身子
他们纠缠着石缝里的大风和闪电,他们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他们陶醉在自己舞蹈幻影的石壁
他们与自己的肺和心跳较劲,他们用力的时候
轨槽上的力量瞬间传至我的肩胛
每根汗毛都向石头里延伸力量的根须
当道路把大地的缝隙撬开,路上的过客只要俯首
就会发现一个沉睡的世界。我看见长卷中的一根根竹简
力量之树整齐地排列在轨底
透过群山,回望万里羌瑭、可可西里
钢铁旋转着它闪光的子叶向着地心生长
掀开大地的帷幕,驼骨和亡灵浩然起身
它们兴奋、新奇、奔走相告。在大地的夜空中
它们重新睁开的眼睛比星星还亮。皓月当空
在靠近死亡的领地屏住呼吸
我就是几十万年前沉睡的大海啊。那旋转的螺旋
那藻,那钢铁之根,那强韧的生殖力
要打开冻土里那透明的冰块,怀抱中珍藏亿年的菩提
让晶莹的心复活,在暗处奔走相告。那灼热的钻头
那向地心生长的植物,向冰、沙砾和岩石借贷力量
再锻造这力量,驮着大地和大地上的事物前行
这大地之上壮硕的混凝土的根茎
收集死而复生的力量──将点亮高原的烛台举起
十 氤氲唐卡中游动的钢铁蜈蚣
古露──古代的露珠亮如珠粒。在青稞草的虎口上
它们也是蓝色的。大紫蛱蝶忽闪的翅根
也是蓝色的,让神灵点染上了些许雪意──呵,那露珠
有几头牦牛在里面埋头吃草。它们那么专注,擦身而过的卡车
和不远处的工地似乎和它们关系不大
它们绅士一般踱着步子,默然固守着自己的意义
它们卷动着耙子一样的舌头吃草,发出唰唰的声音
从腹部──裙子下摆看过去,弯腰的人们在移植草皮
路基北侧,蓝色工装,黑布藏袍以及女子们鲜艳的头饰
水影中,是女子妖娆的腰肢在大地之下舞蹈
在黄绿的底色和雪山的背景成为唐卡中抢眼的几笔
蹲下来,在卑微的青草面前更谦卑一些,伏下身去
在高处,安置这些比秧苗还要金贵的青草
(每个成员都是细胞,地球之肾的细胞)
让竹简的藤架和亢奋的马队都披上绿色的新衣
城垛上的爬山虎,羞涩的嫩绿藤蔓也雄壮地高昂龙头
梭梭草,骆驼刺,青藏苔草,紫花针茅,索罗梅朵……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我在前世就认识它们
它们也是一样,或低头,或羞红了脸
那花梗上的蝴蝶看着我和晶亮的机器,并不急于飞走
一条土色的蜥蜴游出了化石,它凸着史前的小眼睛
那羞涩而珍贵的凝视和迟疑,它看见了
自己的同类,钢铁的蜈蚣──它不躁不急
甲根村,桥墩的巨钉──蜈蚣的巨脚
果断地钉进了藏北草原的领地
挟带着时代的强制力。从仰望的视角
它们高过了远处的念青唐古拉
──白衣白马的众神之主
另一只手里的短剑在瞬间突然拉长。而桥墩之上
牦牛的眼球里,那道游走的长虹
已经悄然介入了村庄水声谦卑的命运
晚上,我在篝火旁端起裹满琥珀包浆的木碗
透过甘洌的青稞酒,几颗星粒沉落于掌心的湖底
三年之后,还是在甲根村,还是在这里
我看见两个骑着自行车与火车赛跑的孩子
看见飞跑的时光和时光之上的道路相遇
铃铛上的车头凸起了铁狮的巨鼻
还没到中午,一场古代的大雪又翩然而落
抽象、奇特的桥墩在空中勾勒出强大的寓意
视野里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这兀立的桥墩
冬天,大地中长出的茁壮的骨殖
十一 在桑烟袅袅中沐浴征尘
先于这一天:2005年10月12日,布达拉宫
无数方形的眼睛,看见了拉萨河南岸,最后一架天梯
祈祷般悄然伏身。也在这一天,一艘神舟飞上了太空
两道虚实相间的虹,一个国度脸庞的笑靥
复兴之梦,在今天张开经天纬地的巨翅
我,一只闪光的金属之鸟,羽梢滑行在神秘的蓝里
俯瞰山川之上,一道绿色的闪电在奔突
沿着雅鲁藏布峡谷,沿着羊八林、羊八井、昂嘎
马乡、古荣──直奔拉萨
钢铁,携带着造物的意志和神力
与这些站名,花骨朵一样的站名里向高处呼喊的汽笛
在珠穆朗玛雪线的高度相逢,拥抱
孕育成一声春雷般的神启
现在,一个红色的箭头在顺着钢轨的手指游弋
是谁,不断地卸下一截截结实的骨头安放在桥墩之间
是谁,在骨节上安装转动的支座调节着身体的缝隙
是谁,把咳嗽、呼喊和歌声统统归拢到一声汽笛
是谁,把祖先流传下来的白骨,在轮轨间摩擦出磷火
是谁,让熄灭了的心跳在隆隆的电机转子间复活
再通过枕木和路基下的大地传递到万物的心里
我真的想到了法力无边的神,想到了菩萨和如来
想到了一个为莲花而生的名字,想到了钢铁之神
它把立体的景物,从任何一个方向
为我们打开了门闸。光芒,洞彻念青唐古拉厚重的身体
两种相近的蓝,在纳木措的山影中拥抱在一起
光芒,(一位诗人叫它‘下山饮水的狮子’)
穿过羊八井的冈底斯山脉,向更高的高处攀爬
褶皱,岩壁,大地的洪流里掩埋着多少花瓣
那不仅是记忆和化石。那不仅仅是石头和金属
收集,钻探,打磨,请它们在水里复活,冶炼,淘洗
让铁之外的铁一起用力,金属之外的金属一起
发出新鲜的光来。让万物在浩荡的奔赴中挣脱命运的捆扎
请浮躁、生硬、杀戮的铁睡进山底
请理性的铁,热情的铁,文质彬彬的铁
哲学的铁逻辑的铁懂得隐忍和谦卑的铁和它们的亲戚来吧
携带着丰饶而密集的枝干和浆果,科学的王国
那无限庞大与繁复的花园和迷宫
攀上这大地上最后一级台阶──一起来吧
阳光温暖起来,阳光在铺满铁锈的手掌上
拥有了金属的分量。透彻的天宇铺满了透明的羽毛
今天,鲲鹏在比天空更高的大地上张开了双翅
请把驼骨指路的夺命苦旅永久地关进魔匣
请把骆驼、牦牛、山羊们长途负重的脊背赦免吧
今天,在车厢里打开电视,端起茶杯
文成公主三载的路,让钢轨和枕木的竹简浓缩为两个昼夜
删除抒情和意象,简单的对比和寓意无需赘述和表达
形如佛祖背后的毫光,夹道欢迎的杨树
拍热了手掌,呵,亘古未有的热闹喧哗
这黄铜打制的树叶,微风中道出了金银的想法
不知是欢迎的目光还是密集的手臂。远处
一座圣城在峡谷深闺中辐射着若隐若现的浅光
无数双眼睛,簇拥在火车两侧的玻璃画框
景物和心灵被相互映亮。一块石头,一根草叶,一棵树
一道水波,一只飞鸟,一位陌生的旅客,一块站舍上的砖瓦
这是一趟具象又抽象的列车,吉日开通,正点到达
深红色宫墙在颤动──它在陶醉中酥麻
神圣的建筑在巍峨地慢慢扭身,探出了阴影的巨大脚趾
儿童和花朵涌成站台上的海浪,火车
携带着与所有脚印相关的约定,穿过拉萨河倒影中的虹拱
哈达,双手托起的白色波浪,漫过了祝福的含义
它们飞起来,成为了追逐圣光的鸟翅。而我
顺着承台攀上弧顶,在最亮的一道光斑里住下
回溯的时空,严肃的镇脊兽蹲伏在檐头
还衔着唐代的月光。千年不灭的酥油灯啊
照亮过多少人幽闭的心灵和沧桑的脸颊
还有住在黄金里的释迦牟尼,还有
虔诚者胸前的漩涡,每个经筒绽放的莲花
还有大昭寺门口,文成公主栽下的
那望乡柳树的舞姿特别像一位姑娘的身段
还有她带来的种子、农具、织物
以及典籍上的诗文、医疗、历法……都在竹简的一端
找到了前身的恩怨和竹纹里故乡的桑麻
吉祥的一天,欢送出发,也欢迎抵达
拉萨火车站,列车像闯线的昭陵六骏
陶醉在酥油灯的小镜里,征尘未洗,容光焕发
是的,拉萨的时间是蓝色的。木马头渡船
屋顶上的五色经幡,白垩石粉,八角街的银饰、唐卡
空气中弥漫着桑烟和祈祷的味道,在屋顶和路旁
鲜花开满了阳光尽可能照到的地方,透过露台上的梅朵
透过雕花的窗棂一侧,刚好可以望见
布达拉宫的头顶隐身在格桑叶下
巍峨也是一株生长着的植物,那方型的莲苞
从《甘珠尔》和《丹珠尔》的字里行间
流注着贯穿着万物身体和灵魂的无边恩泽
我看见天上,每一扇为众生敞开的窗口
更多的是神仙在往来。敞开的莲孔
──吸纳着大地上叶脉般汇聚的道路,吸纳天上的日光月华
对于异乡人和闯入者,这种气息是陌生的
而对于大同小异的灵魂来说,却又是熟悉的,似曾相识
艾花、杜鹃的气息,轻度晕眩中产生的美妙幻觉
几位白衣女子挥动着“格定坎巴”
她们在为早晨的空气沐浴。刚刚卸下门板的酒吧里
我们,远道而来的衣袖沾染了它的呼吸
在令人沉醉的药香中尝到第一杯甜茶
谁在黄房子南侧的一场藏戏中碰见了仓央嘉措
谁望见白白的月亮又升上东山的脸颊
在朝圣者的抚摩之下,一块透彻的石头淌出了水纹
这声音和火车轮轨间的诵经声何其相似
这放慢、拉长的节奏,那手下的木垫
在摩擦地面的时候发出的切切嚓嚓
透过车灯和目光中宁静的沧桑,透过那位老者额头的老茧
你会看到每一块钢铁身上的血肉
和每一身血肉里的钢铁。日光月华。你会看到
第一声到达的汽笛与哲蚌寺早课的第一声钟音
在雕翅拂亮的蓝里汇成的金光璀璨如花
碉楼。门楣窗廓。彩绘上的云纹神煞
在占贝喇嘛经房的窗口,端坐的车站身披霓霞
他面朝南方的背影有些忧虑。
从某一个早晨开始,火车进站的呼唤和喇嘛们的辩经声
将同时进入雪白的墙壁上每一道砖缝的耳膜
可能就是从这个时辰,戒律和修行
要经受一种全新的诱惑、考验和锻打
我身后的桌案上安睡着几捆经卷,它们的边缘已经磨损
神灵的眼神平静,焕耀着早霞的光华
——霞光,如同福音一样的霞光无微不至
十二 不是尾声的远方之远
从石头中捕捉的闪电,龙蛇逶迤,蜿蜒铿锵
狂喜、静思、疑虑、谦卑、惊诧
往高处铺展的竹简上镌刻着包罗万有的隐形图象
混凝土轨枕,那轮与轨的倾诉、表达
大脉地火般流走,把高原的琴键安放在路基上
钢轨是强韧的,而且有足够的弹性
时空的比例被骤然拉缩之后
释放出来的不仅是一种速度和处方
是这样的,钢轨截面上,戴礼帽的魔术师
把千载苦旅折叠、剪裁、提炼、升华
石头里的钢铁,钢铁里的水声,水声里的思想
长大的同钦号,应和着火车头顶的铜喇叭
自此,很多踯躅在长旅上的事物
将告别坎坷、白骨与愁肠
在大地和天空的缝隙里,是大水般的钢铁
帮人类在行走和飞翔之间找到了
第三条道路,第三种方向
速度,在参照物迅疾的逃离中
生成为具体后的虚拟,意识里的光
遥遥无期变成指日可待。是的
梦呓的笑容变成了真实的花朵
很多事物和它们原来的关系都变更了模样
感谢时代,我不怕重复和庸常地感谢
时代的财富、信心、勇气和力量
感谢时代,让走出石头的钢铁插上翅膀
让万物感谢风调雨顺,迈着提速的步伐溯流而上
感谢时间,让我们从这个时代开始
让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子孙
开始以铿锵的方式阅读和理解远方
这片高原上,八分之一的神州华夏
祝福那些尚不能够道出感激的生灵和事物
开始让两根巨藤改变命运的走向
天空温暖,但它没有说话。夜空中密集的眼睛
没有说话──也许现在,所有的辞令还为时尚早
交叉的钢轨和枕木,正走出竹简的褓襁
高原的大纸,密集排列的法则公式、平方、立方
在如鱼如龙波浪逶迤的函数曲线身旁
未来的无穷解将以幂的速度衍生
未来,这一切的一切,尚需要人类的含蓄和隐忍中的
温、良、恭、俭、让……
我是一块拥有血肉的石头,我用脚掌感知
拉萨的石板路因陶醉而柔软。弥漫的桑烟中我相逢了
历代的农民、牧民、工匠、贵族、香客、喇嘛、客商
趔趄,是源于脚下抛光的岗岩,还是头顶新式的楼厦
听见汽笛,看见火车,他们疑惑、惊奇,张望
道路在速度的催促下演变、升华
我是到达拉萨的钢轨,沿着雅鲁藏布峡谷
和山南古道的走向,设计图上,我马不停蹄
向两翼展开的羚羊的巨角,上升的地气中如水草荡漾
让钢蓝色的大水,朝版图边缘的高处继续沁润、升华
在扎达土林,古格王国的时空隧道
我乘上了一朵复活的雪花从天而降
是的,我望见了林芝的巨柏,望见
大片的桃林弥漫着莲花的颜色和馨香
月光之下的山峦,是一头雪豹背负斑斓的经卷。我望见
林芝的车站已经选址。日喀则的勘测旗
已经望见了云团之上的喜马拉雅神圣的模样
我,钢蓝色的分子,进入高原一道崭新的掌纹
顺从着合十的双手向高处发芽、茁壮
铬、铜、硼、镁、硫、钴、刚玉,白云母……
──大地和石头中沉睡的矿藏
那些梦,那些拥有梦幻体态的固体、液体
气体和大气中弥漫的精神之氧
已经在铿锵的召唤中次第苏醒
创造者说:历史赋予我们机遇。我们创造历史
并希望得到历史的承认……我们
一边完善自己的言行一边等待时间的裁定
感谢思想之翼、观念之光、科学的中枢火花飞扬
闪光的茎蔓串起高原两翼钙质的桅樯
无数介于奔跑与飞翔之间的出发与抵达
仰望金钟般矗立的珠穆朗玛。这是一条金绳
一条河流,一根血管,一条脐带,一条根
连接、沟通、灌溉、维系、慈航
我们、你们、他们。物流,人流,信息之流
佛、菩萨、观音度母、祖师、罗汉、护法神像
塑、刻、雕、铸,刺绣、贴花、织锦、堆绣
福祉还有很多卷轴唐卡上一时看不清的图景
──蓝绢上雪鸽的诗句,曼佗罗中的宝石城墙……
雪峰。云絮。冰蓝之穹。鹰翅的复眼之下
八爪鱼般的道路在峡谷的褶皱辐射、徜徉
头尾相衔的神驹在奔驰。大地上的涟漪
微微颤动。悲悯、安详、静默而宽厚的远方之远啊
敞开天地的怀抱迎迓、接纳
闪现出未知而无边的慈悲光芒
(该诗入围全国第十届鲁迅文学奖,获郭沫若诗歌奖。)
作者:李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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