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青藏(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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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 墩
它是柔软的 有弹性的
在朦胧的月光下 甚至
它是半透明的
远远坐地到山坡上
看它 一拉溜罐装果冻
再仔细一点 就能
瞅见里面悬浮的石子
水草般的钢筋摇曳 鼓胀的力
三个多月 在我的图纸上
一点点变大 垂直误差
不能超过3毫米 不能有
米粒大小的麻坑 爱它 恨它
喝醉了管它叫爷爷
“完工后还要冲一个星期的清水浴
它吱吱喝水的声音好听极了……”
说是一排大将军 但也许
它们是多米诺骨牌
马虎一点 后面的事想都不敢想
至于一辈子扛多少分量
至于那被埋没 得不到赞叹的
另一半 旁人很少想过
它胸前挂花放炮的时候
也给我们每人戴了一朵小的
明天 工地要搬家了
我使劲拍拍它们 你想想呵
当你走了 当你倒下 甚至当你没了
还有那么多伙计用你给它们的力气
在天地间 立着呢
路基上 一朵小花和一只扳手
一条刚刚铺就的路基上
一朵小花 急忙占领了最高的地方
在风中 它挥舞着小小武器
腋下的山峰和青草
也纷纷擎剑举枪
与之对垒的是一只
扳手崭新的扳手 嘴巴微张
这锃亮的花苞刚刚打开
斜倚在一顶火红的头盔身上
正午
它们的影子扭打在一起
路基上 一小摊油渍
有几丝汗腥
有几缕芬芳
在高原
在高原
一只蚂蚁越是仰头张望 越是
瞅不见高处的天堂
阳光的金针穿透尘粒大小的心脏
锦绣里翱翔的雄鹰啊 在神灵遍布的大海
展开两扇钢质的帆樯
在高原 一只蚂蚁越是低下头去
越是看不到内心的忧伤
是谁 用身体的尺子把大地丈量
云雀的仙女啊
在圣湖 那镜子里的天堂
浇灌面颊上两朵苦味的格桑
在高原 一只蚂蚁越是引颈眺望
越是辨不清神圣的远方
蹄窝坎坷 白骨指路 苦旅如肠
转场的牛羊啊
风雪的瞳仁里
闪烁着祖先亘古的忧伤
在高原 一只蚂蚁
越是离开大地 越是让崭新的奔跑
抵近飞翔 万丈哈达
让谁披在了高原的肩膀 撒欢的汽笛啊
挥舞着的一道闪电 暂时还不能把两只蝴蝶
和一棵草的命运镀亮
在高原
一只蚂蚁越是挥洒汗水
越是让小米粒大小的胸膛透出亮光
一条大路让谁从尘世
扛到了天上 劳动的石子啊满身泥浆
它还不知道要用多少力气
才能把明天的高原
在轨顶的长砧锻打出宝石的光芒
一个轻轻的我已经飞起来了
高原 鹰翅已经变浅
脚手架上
我是一片通红的叶子
青藏铁路 蜿蜒的钢轨
铿锵曲谱上的音符
桥墩 管件 卡环 螺帽
或者前额的一颗汗粒
在石子和牦牛的眼中 是谁
突然跳出了眩目的亮光
高原
铁锈的内部都是明亮的
它裹藏雾后的朝霞
骨节的内部都是明亮的
它缠绕韧性的钙质
心 一颗铅垂的内部都是明亮的
在狭窄的胸腔里 它扩散着一圈一圈
比天还大的涟漪
劳动 离天空很近的地方
一个灰头土脸的民工
干净得胜过了神灵 呼吸加重时
身体慢慢变轻
轻 轻 再轻一些 再轻一些
扔掉一些再扔掉一些
偶尔低头 看见肉体离身而去
在地面堆成了厚厚的影子
一个轻轻的我多好呵
一个轻轻的我真的飞起来了
模板张开了蝴蝶的翅膀
高原上有些草
但很难看见花 更缺少蜜蜂和蝴蝶
在可可西里
在藏羚羊跑远的地方
我满脸铁锈,满目惆怅
哎 快看 薄薄的蝶翅在微微颤动
周围的气流也熠熠闪光
钢丝绳 那两根须须儿似天线
抻直了灵感的身子生长
不是光芒痒痒的召唤
不是卷扬机的蜂鸣
我不会看见这些桥墩
嫩嫩的 像刚褪了壳的蛹
不会看见被拆启的模板
一颤一颤 像巨蝶飞翔
要不是这些呵 我不会看见
另一种神秘的力量
走在枕木──那蜂蝶的腹纹之上
我就看不见钢轨两侧
芬芳的高原啊
悄悄张开比花萼还薄的翅膀
我们望着山脚下的水泥灌注机
远远的,会汉语的藏民管它叫水泥灌注机
“不是水泥,是混凝土……”
我大声向他们纠正着
“除了水泥,还有沙子、石子……
它们松散的力量是通过钢筋和水
团结起来的
嗯,对,对
力量在这时候还看不出来”
那么多拥挤的力量——对,团结的力量
唱着拥着跳进穴孔
但它们怎么会死呢
尽管我们看不见 尽管
它们喧哗后的静默
没有一点声张
有一天 一条大路的分量会撂在肩上
有一天 这一排巨大的烛台
会点亮一片圣土 有一天 遵从一声汽笛的召唤
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喷泉一般
从看不见的深处复活
车过那曲
汽车转弯 我看见桑曲河
柔嫩的波浪 一只鹰
在水中展开六扇翅膀
这里 是刚刚醒来的那曲
羊群出栏 草举毡房
牛粪垛里 火苗安详
踱过青藏公路的牦牛 迈着
绅士的步履 那冒着热气的牛粪
告诫我们 这是它的领地
谁的脚步
都要轻拿轻放
驻足片刻 点支烟
我要把一条大路 两顶藏包
把老羊倌老猎人都吉 和他花朵一样的外孙女
细细打量 不远处
亿万头石砟的小兽
抬举着两杆铁轨的长枪
怀孕的云朵
打盹的磨房
焐热一颗螺丝的手心
在火车汽笛的呼唤声中 那曲
喃喃自语的那曲
于袅袅桑烟中
领受神赐的热爱与忧伤
(收入该长诗的诗集《铿锵青藏》入围全国第十届鲁迅文学奖。)
作者:李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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